第四章 水坑尾【一】

那是一排端坐在澳門中心位置的、顯眼的南歐風格建築。百年的雨水衝刷使得原先的磚紅色褪去了深沈，變成了奇怪的、浮浮的淺粉色。也正是這樣，本來頂天立地、浩然正氣的陸軍自然而然地就跟「雕欄玉砌」聯繫起來了，加之「俱樂部」三個字，人們不難猜到，這座每一扇窗戶都會被齊整地卡在兩邊外牆上的建築一直都是為葡國軍官的娛樂方面需求服務的。

現在的邱灝雯獨自坐在陸軍俱樂部裡，心心念念想著高霓的故事，而她約見的這個人確實來得有些莫名。邱灝雯從不拒絕這樣的「安排」，倒是高霓躲著推辭了。她們的相識還要從水坑尾的一個講座開始。

咖啡館坐久了，不工作的時候，邱灝雯與高霓有時候也去水坑尾的麥當勞一坐。水坑尾的麥當勞是澳門開出的第一家麥當勞，比葡國本土的第一家麥當勞還早了四年。在這一點上，宗主國還真是遠不及殖民地的美國化程度，因此，這也就成了上個世紀末轟動一時的新聞。

這家麥當勞平時人不多，有很多中學生課後來一起做作業，大抵也都安安靜靜地埋頭苦幹。他們之所以喜歡這個地方是因為它的「歷史」：澳門有太多的痕跡是葡國留下的，從來什麼都是葡國先有而澳門步其後塵，可水坑尾的麥當勞是個例外，而這個例外竟也不是澳門本土的商家，而是西方的舶來品。可笑的是，同為「西方」，邱灝雯總覺得在麥當勞這個事情上，遠在大洋彼岸的葡國似乎被無辜地排除在外了，實實在在地坐在了「老牌歐洲」這棵大樹下乘涼。她們倆當然也在麥當勞里乘涼，有時候靜靜地坐著不言語，喜歡看經常光顧的老人們，顫顫巍巍地找一個地方坐下，又顫顫巍巍地把點好的餐飲端到桌邊，然後欣欣然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天大雨過後，邱灝雯和高霓在麥當勞躲雨出來，門口恰好看到一張婦聯大廈的海報，是一位性工作者在婦聯和社會工作者的幫助下向大家敞開心扉，講述其在澳門從事此業的種種，以求降低一般人群對性工作者的不理解和歧視的講座。海報底色也是陸軍俱樂部的那種浮粉色，經雨水一洗，瀝瀝拉拉留下了一道道淡淡的水痕。自詡為「作家」的邱灝雯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她抓著高霓的胳膊，大聲叫道，「這個講座我們一定要去！」出乎意料的是，好奇且一向「勇敢」到墳地都敢闖的高霓卻不是特別熱心，她看著那張海報，猶豫著，躉著眉。

「嘿！妓女怎麼了？你怎麼這樣的表情？這個講座就是針對你這樣的、有先入為主的態度的人的。咱們去聽聽這個講座吧！我還從來沒有直接跟一個性工作者近距離接觸過呢，更別說這裡寫的，你看，還有機會直接提問、對話呢！」高霓並沒有點頭，只是無奈地繼續向前走。她們倆此時的角色好像被調換了，邱灝雯成了那個「奮不顧身」的丫頭，高霓則被湮沒在人群中，默默地觀察著澳門，觀察著在澳門裡穿梭的每一個人。

澳門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像是之前說過的霓虹燈。在夜色中，霓虹燈不耀眼，卻如螢火蟲的螢螢之光，柔弱中帶著無比的穿透力，也默默地觀察著暗中的每一個人。其實，霓虹燈發亮前是要先經歷做霓虹燈的匠人在特定的溫度下將LED燈棍彎出預先設計好的樣式，之後掛在外面風吹日曬，正是人為彎出來的拐角里最容易藏污納垢了。澳門就如這樣的霓虹燈一般，有外表的光鮮，也有藏污納垢的角落。

邱灝雯覺得，一旦說成是藏污納垢，其實這就已經是一種歧視了。澳門以賭為業，自然明瞭與賭相伴而來的必有這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的職業，另外就還另有「毒」這一種。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工作已經深入到了社會的各個方面，在澳門，社會工作最專注的便有這樣一個非常大的群體——她們穿梭於各個賭場之間，徘徊在賭桌旁，也有在居民樓里掌「燈」做著「樓鳳」，可是誰曾聽到過她們的聲音呢？

邱灝雯沒管走在前面的高霓，自顧自地開始琢磨。她想到了跟高霓經常搭乘的一輛巴士，每每快到沙梨頭的時候就一定會碰上轉彎的紅燈，坐在巴士後面居高臨下，從後座望出去每次都能看到的富城賓館。

富城賓館的粉色是那種帶著浮土的淺粉色，年久沒有拂塵，似乎整個沙梨頭的灰塵都被這個賓館的外牆吸附了。賓館大門是老式雙開玻璃門，在白天裡面從來不開燈，隔著巴士和賓館的兩重玻璃還是不能忽略掉門內右手邊坐在五顏六色塑料凳子上的妓女們。巴士每次停下來的時候，邱灝雯都會向富城賓館裡面張望，有時候也會拽著高霓一起看，但是她似乎總不太感興趣。邱灝雯用眼睛捕捉到的除了斑斕的塑料就是著白裙的女孩子們，她們排排坐在小凳子上，清純、可愛，而且幾乎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談資，唧唧喳喳。時間長了，邱灝雯開始盼著巴士在沙梨頭遇到紅燈，然後就會往富城賓館裡瞧。僅有的一個白天，她們從巴士上看到了一個將近六十歲的、消瘦的男人，從黑黢黢的富城賓館出來的時候，精神煥發，往那僅開著一條縫的玻璃門間閃電般的一側身就走了出來，門口他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嘴裡叼著的牙簽因為差點難掩的微笑而搖搖欲墜，畫面著實令人難忘！

這也差不多就是邱灝雯所知的性工作者了。當然，她們有時候也出現在威尼斯人的購物大道上，生意不好的時候會直接往女客臂彎中的男士手中塞卡片。遠看時，她們是那麼美，那麼簡單，張揚的作派後隱隱拖著些莫名的沈默不語，好像任何想要接近她們的人都需要一股非凡的氣勢才行。

現在的邱灝雯回想起來，那時高霓步出水坑尾的扭捏作態可能真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誰承想她「前世」還的確跟妓女有點干系呢？然而，她並不知道日後和高霓一起在水坑尾婦聯大廈聽的那一場講座才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