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灝雯幾乎是小跑著回家的。三盞燈與陸軍俱樂部之間的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近。一路上,她感覺又回到了從前的自己,那個心中有著各式各樣故事的自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左顧右盼,總想著能夠從哪個角落里或者哪個人身上觀察到有價值的東西。沒錯,她確實也細膩地發現過種種微妙之處,有幾個短篇小說的創作靈感就來源於乘坐公交車時聽到或者見到的人或事。短暫的搭乘時間,狹窄的公共巴士車廂空間,有時候能把人與人之間、人與謠言之間的衝突放到最大,彷彿隨著巴士的每一下顛簸隨時都要爆炸一樣;也能將乘客們沈浸在的世界無限放大,如寬銀幕一般被展示給其他人看。
不過觀察的同時,她任思緒流轉,再無從前目不斜視時的專注。而今天的路途,是專注的迴旋。
經過三盞燈的牛雜攤,邱灝雯遲疑了一步。既然傍晚時分要去游泳,真想再吃一點牛雜補充補充能量。徘徊在一對等待的情侶後面,猶豫要不要吃。剛以這麼快的速度驟然從陸軍俱樂部走回三盞燈,她的思緒實際上還耽宕在那個華麗復古餐廳的陳設中。
三盞燈最缺少的就是這種混合著的、遠道而來的、葡國的氣韻。一切的一切都濠江到底,像是一成不變的滾滾東流水。圓形地周圍不論是牛雜店還是其他賣吃食的攤販,到了夏夜裡,都會在旋轉的燈泡上系一隻塑料袋。紅的、白的、紅的、白的。塑料袋隨著燈泡不停地打轉,為了驅趕撲火的蚊蠅。走近了能夠聽到劣質塑料袋殘破的呼呼聲,夾雜著油膩的味道,那便是熬了很久很久的老湯了。
最終邱灝雯也沒有離開牛雜攤子前的隊伍——她決定吃。在三盞燈點牛雜也是一門藝術。當你跟老闆指指點點的時候,身後已經排了幾圈的顧客總默默地散發著咄咄逼人的感覺。在老闆急促的呼吸聲中你伸手把想吃的部分一一點過,然後進入焦急的等待。看著老湯咕嘟咕嘟作響,邱灝雯總是迫不及待地在頭腦中開始數數:一、二、三、四、五……老闆的快手蜻蜓點水般地從直徑有一人手臂那麼長的大鍋中撈出屬於自己的那份牛雜,放在碗里,加料、加醬、加湯。
拎著裝好的牛雜,邱灝雯三步並作兩步走回了家。她的書桌在窗前,稍微一抻脖子就能看到樓下的鬧市和遠方的新葡京。牛雜的香味撲鼻,邱灝雯坐在窗前,吃得津津有味。牛雜不腥不膩,讓她覺得這種感覺簡直太舒服了。之所以舒服是因為這是一種與生活切近的氣息,它沾染著市井的味道,卻毫不遜色於剛才陸軍俱樂部那種顯赫的歷史。
葡國之前的澳門早已是這樣繁忙的小漁村了,哪怕再多的兵船利劍,也只是為這個小漁村徒增些熱鬧罷了。在這裡生活的人們從未因任何外來的因素而停止過他們熱鬧熙攘的生活。從窗子望下去,這個小城的人們是這麼的來去匆匆、樂觀陽光。忽而,一種強烈的對比侵襲著邱灝雯。她在想,這個看似平靜的地方其實應該掩藏著多少精彩啊,如三盞燈這樣的鬧市一般,在這個小島上,有多少是這樣平地而起的奇跡呢?那放眼望去的賭場,那一個個燈紅酒綠、肆無忌憚的窗口和門坊,那些填海出現的、好似條條直通向天際的柏油馬路,環繞小島的海洋,以及這裡的每一個人一點一滴積累出的故事和記憶,比起剛才在陸軍俱樂部中猝然收緊的那份沈重,邱灝雯突然覺得自己能夠被這種真實和放鬆感包圍,真的幸福。
大隱隱於市。她珍惜這種鬧市中難得的平和,平和中的精彩。陸軍俱樂部中給人的感覺恰好相反,那是一種深深的隱匿,有些矯揉,滿是玄虛。所有的故事都如人們聊天和刀叉觸盤那樣不可以鼎沸,不能夠作響。那種反作用剛好就像麥女士,不,是Mandy想掩飾的什麼一樣,欲蓋彌彰。
門鈴響了,高霓挎著運動包在樓下等著。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剛剛要擦黑的時候,新濠江周身的黃色燈光就亮了起來。那應該是一串串小黃燈,它們勾勒出了新濠江最初的形狀。雖然遠看只是一個比較平凡的高樓,但面對美高梅或者新葡京,這種鑲了金邊的水泥方塊還真楞楞地有點吸引人,更何況它又新添了頂層漫溢式的游泳池,使新濠江成了一個「工作人士」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她們雖然經常一起游泳,但是到新濠江還是第一次。天色暗下來時,空氣也漸漸變得涼爽,稍經加熱的泳池水微微地向空中冒著熱氣。邱灝雯下水後就向外游了過去。這是一個被一分為二的泳池,一半是室內的,一半露在外面。裡面是標準的泳池,有泳道也有日式按摩池,游泳的地方被日式按摩小池子包圍著,眾星拱月。在中間的大池里抬頭往上看,透過錐形的玻璃穹頂就能看到藍瑩瑩的天。澳門的天是不常看得到星星的,因為地上到處都是「閃爍的星星」。可是能夠靠在泳池邊,輕輕揚起頭看著深藍的天色,也是非常靜謐的時刻。穿過一座人工小拱橋就可以游到外面。外面是大廈的頂層,水從橋孔下穿過一直漫到邊沿,然後從幾十層樓高的「房檐邊上」流下去。人從里向外看的時候,看不到盡頭,只能看到向外流的水,無盡地流,向「東」流下去。
邱灝雯對高霓的印象其實還一直停留在奧林匹克游泳館。從她們認識不久開始,她便知道高霓酷愛游泳,本著鍛鍊身體的想法,邱灝雯也去。到現在,她依舊記得她們第一次去游泳時的每一個細節,因為高霓把她的下巴差點驚羨得掉下來。
奧林匹克游泳館是曾經舉行過冬奧會的地方,場館摩登漂亮,而且一切設施都是國際標準。平時很多市民來游泳健身,也常有機會看到有專業的運動員訓練。可是那天高霓一下水,周圍泳道的人們還是向她投去了驚奇的目光。
身穿寶石藍色泳衣的高霓其實看起來既不肩寬,也沒有明顯的運動員體格痕跡,然而她入水的一剎那,纖細的身姿真就好像是海豚滑入水中一般,想讓人順著她汆出的方向抓一把,就當是抓一條魚,但是卻一手空,只好兩眼追隨著入水的她。高霓也好像知道大家都在看她似的,每每頭次入水,她總是會用蝶泳的姿勢,至少五個來回。就算周圍的人都看倦了,邱灝雯也百看不厭。
而邱灝雯游泳從來都只會把頭伸在外面,慢慢划水的同時,她倒是可以欣賞迎面而來的高霓,也不怕被濺一臉水花。高霓的蝶泳無與倫比,她那雙纖細的手臂從水中出來的樣子好似水中蝴蝶一雙曼妙的翅膀,而從她手指尖掉落的水滴全部非常快地連成一條完美的弧線,像是能看得見的、透明的水珠彩虹,一直連到水面上。邱灝雯覺得,高霓指尖到水面上的那條水珠連成的弧線漂亮到不真實,甚至有時候因為看那水滴弧線嗆到一口水也在所不惜。
可是這次她們來到的是休閒與觀景結合在一起的水療型泳池,或許應該看不到那樣漂亮的弧線了。邱灝雯有點遺憾,一則是因為白天與Mandy見面時說的那些不冷不熱、吊人胃口的話;再者,就是這個泳池給人的一種迷醉感,似是橫刀奪去了高霓的活力。雖然禁止飲酒者進入,但是池中所有的人都好像喝到了微醺那樣,眯著眼睛,看著對方,看著這個水上的蒸騰世界。
於是,邱灝雯也眯起眼睛四下里找尋著高霓,因為她習慣高霓從來都非常快地換衣服,早一步進入泳池。這次,看了看,居然看到這顆「藍寶石」站在居中的大池里向她伸手示意。她果然已經下水了。
大池里泳客不多,除了高霓,還有三三兩兩的幾對男女懶洋洋地半躺在靠近日式溫泉的地方。「游」到高霓跟前還沒有出聲,高霓便拉著邱灝雯往邊上靠了靠,也懶洋洋地半躺了下來。身下的水急促地冒泡,不到幾秒鐘,泡泡就形成了一個人工泉。坐在上面,感受到身體不斷地被強大地噴湧力量衝擊著,突然全身緊繃的肌肉放鬆了下來,抬起頭看看穹頂中透出的深藍色天空,折射著隱隱黃色的光,還裹挾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絢麗顏色,邱灝雯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這是一種久違的輕鬆,她的精力也很久沒有這樣集中,此時的世界愈加遙遠,可又彷彿近到自己是世界懷中的一個孩子,隨著催眠的樂曲搖曳。看了一眼身邊的高霓,她的身姿倒是比剛才坐得直了一些,也眯著眼睛,像是在冥想。
「你後來做什麼了?看著那麼累,還有些心不在焉的。你不要因為我在講座上提前走了不高興啊。」高霓說話從來都直切主題,她的真摯有時候像是把人逼到了牆角,抑或是她其實是把自己逼到了牆角。
「我沒做什麼,去圖書館查了一些資料,講座之後,我感覺我的靈感來了,本來想跟你多討論一下,誰想到你先神經兮兮地走了。你到底覺得怎麼樣?我路過文化中心,那裡有個展覽,很有感覺。哪天我們一起去,我再看幾次都行,好棒的展覽。」
「其實,講座之後我覺得自己大受啓發,好像整個生活打開了另一道門,從前我沒注意過,現在卻沒有辦法不注意到它了。」邱灝雯像說繞口令一樣沒完沒了。高霓抬起頭望著穹頂,一聲不響。她是不是在憧憬著什麼,邱灝雯不知道,更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高霓從講座之後就彷彿一直在生自己的氣。
水中人造的按摩噴泉一刻不停地衝擊著皮膚,突突的聲音就好像是在合唱團背景中左右搖擺的助唱。忽然,所有的「日式小助唱」齊刷刷地消失了,水面上頃刻之間泛起一層懶散的泡沫,邱灝雯周身恢復了被水環繞的綿軟。接著,一聲更大的入水聲讓所有在大池中的人都循聲望去,只見高霓已經游到了兩米開外。她那從池中「飛」出的雙臂再次划出了晶瑩的弧線。弧線上的每一滴水珠都以同樣的距離排列著,好像孩童學畫時比著尺子畫出來的傑作,看著水珠一滴滴還未順著弧度落入水中,高霓已經用她的翅膀划出了第二個弧線,第二批水珠,它們跟之前的弧線一樣晶瑩,伴著不絕於耳的贊嘆,「多麼漂亮的蝶泳啊!」開始沒有注意到高霓的人,現在也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而此時的高霓已經完成了水中的轉身,在出水的一剎那,她伸手向泳池對面的邱灝雯招呼示意,好像完全忘記了剛才對話中的緊繃感。
邱灝雯正盯著看,突然眼光停留在高霓從水中伸出的手上。夜的黑暗透過穹頂投射下來,讓高霓纖巧的手更顯白皙,好像落水的人呼救一般,可是誰能夠像高霓一樣落得這樣優美呢?邱灝雯慢慢地眨了一下水濛濛的眼睛,那只手還在她的眼前,就好像從水中長出的根,不再消失。
檀香山牆上的畫在邱灝雯腦海乍現,那一根根從濕潤的土壤中伸出來的「手」。她試著理解高霓,理解她畫時的心境,似乎那畫不僅僅是水植的再現,可究竟是有人溺過水,在近乎絕望時的呼救?還是真相終究存於湛藍天空的求索?她唯獨沒有想到,高霓或許尋找的是自己的救贖?
游到邱灝雯身邊,高霓指著室外的那一半泳池說,「天更黑了,游到外面去,這時候好看。」此時,外邊的水面上已經能夠漾出其他賭場的五光十色了,於是,她們慢慢往外游著。
邱灝雯盯著水面,看到自己的手不斷地撥開匯聚成形的赤橙黃綠,那些顏色在水的倒映下全部都軟綿綿地變成了曲線,像絲綢,思與愁。有的因為水中的漣漪而連成了一片,悠悠地晃著眼;有的無奈地默默散開去。在到室外池邊這很短的距離之間,邱灝雯聚精會神地在水中飄蕩著,完全忽略了身邊任何人的存在。
水中的倒影離邱灝雯的手還很遠。它們整整齊齊地貼在水面上,從與水面差不多齊平的地方看過去,那些水中的「海市蜃樓」上下浮沈著,像極了邱灝雯一直想下筆描述的人生。隨著一下下輕輕地划水,漸漸地,水面上浮沈並保持著一定形狀的「金色光線」被推開了,先是扭曲,然後便不成形狀了。從幾乎與水平行的表面看過去,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可能因為天色一晚,室外的泳池中沒有什麼人,而高霓也用同樣不掀起水花的方法若有所思地慢慢划水,這才讓邱灝雯注意到自己眼前的這一景。她覺得,自己的手每劃一下水,就帶著整個身體向前一步,同時也離那個水中的高樓鑲金邊框倒影更進了一步,她不斷地划水,看著自己漂浮的身體「進入」之前那個閃爍的金邊,金邊卻蕩漾地無影無蹤了。原來,她已經和高霓站在了泳池邊緣,她們探頭就可以望到百米之下的地面;抬頭就能看到被地上這個不夜賭城照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