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讀大學的台灣人。

更新於 2021/02/07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七月,星期一,很熱。
今天是例行家族旅遊的日子,跟往常一樣是東部遊。我們搭著早上九點的公車,慢悠悠地來到了台北車站,然後慢悠悠地買了個早餐,在台鐵的月台慢悠悠地一邊吃一邊候車。坐在長椅上等車時,我觀察著同樣在等車的人們。有像是要出差的上班族,也有三三兩兩一起出遊的情侶檔或好友團,還有要返鄉的青壯年們。人挺多、挺吵雜的。
火車來了。
我等不及地跑到最前頭,興高采烈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然後望向車門,等著跟在我後頭的家人上車。或許是我跑太快了,緊跟在我後頭的不是家人,而是一群大學生,目測約有十來人,他們講話非常大聲,情緒高昂地聊著天、大笑,就像是準備去校外教學的小學生一樣,就連擺放行李的小事也能使他們互相開玩笑,看得出各自都是感情很好的朋友。這些大學生正好坐在我隔著走道的對面,我想像著他們或許是某個社團或是系學會的出遊,他們開心地聊著學校的這些那些八卦,帶著便當這點更顯出一分稚氣,雖然社會普遍認為二十歲以上就是成年人,不過看著這些二十歲出頭的人,我覺得就算他們年齡上已屬於成年人了,那也是成年人中的小孩子吧。
車程共有四個多小時,我發現我不自覺地一直望向這些大學生們,車子駛到花蓮站時,我才恍然明白,我很羨慕他們。因為坐在四人面對面的座位,就連玩對面朋友的腿毛也是一件好笑的事,這樣與學校朋友在暑假一起出遊,對我來說,真的好羨慕。
十八歲時,我一個人拖著行李箱離開台灣。第一次一個人搭飛機、第一次一個人到外地生活、第一次住在學校宿舍、第一次離家人及家鄉如此遙遠。我以為因為這樣的選擇,我已經犧牲、卻也獲得很多了,但看了這些火車上的大學生,我才明白,我犧牲的,比想像中更多。
我很羨慕可以在台灣唸大學的人,但我也不後悔我的決定。
初到上海的時候,我在那裡沒有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即使有看不懂的簡體字、聽不懂的方言口音,我還是勉強自己去理解,努力在這裡找到一個生存之道。兩年過去了,雖然對上海還算不上非常熟悉,畢竟這個地方真的很大,但我已經熟知怎麼在這裡活下去,我也漸漸明白這裡的民情及文化,學會用支付寶、淘寶跟美團還有餓了嗎等APP。我在這裡沒有錢包,因為沒有需要,手機能解決一切生活所需,掃碼點餐、NFC、線上支付跟人臉辨識的校門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那麼彆扭難用。為了使自己更快融入學校,我剛開始參與了很多學生組織:合唱團、運動隊、院學生會、班級幹部,兩年前同學們口中「金院那個台灣來的女生」,已經不再人生地不熟,不會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找不到任何一個朋友求助。這兩年來,我確實在上海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我真的很喜歡這裡,也很討厭這裡。
花蓮站到了,一旁的大學生們埋頭吃著便當,其中一個人不時作勢要搶其他人碗中的排骨,最後演變成雙方用筷子在決鬥,場面相當搞笑,若是此時有家中長輩在場,大概會被敲頭罵「猴囝仔」吧。
我大學的朋友經常問我:「欸,妳人脈怎麼這麼廣啊?」,剛開始我沒有自覺,只是覺得我確實在這裡獲得了很多好朋友,其中也有我認為我可以珍惜一輩子的知心好友,只是對於這件事感到很滿足和感謝而已。後來當我在院學生會當幹部時,每次辦活動都受到很多朋友的幫助,我才發現,我確實認識了很多人,從同院同年級,到不同年級的,甚至是不同學院的,因為有他們的陪伴,我的校園生活才可以這麼順利又幸福,尤其是其中當組織幹部的,不論是社團還是學生會,他們總是願意分我一份情,幫我牽線或是解決困境。人緣好這三個字,在我還在台灣唸書時,根本不可能用來形容我,用孤僻來形容還比較貼切吧。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難不成是我和這裡的同學們八字比較合?
中國真的很大。到了假期,大家總是各奔東西。有人奔波千里只為回家,也有人到外地實習,不管是連假還是寒暑假,要跟朋友們去一場兩天一夜的旅遊都是件難事,更別說三天以上的旅行。我自己也是到了假期就會回台灣,但其實我還想和同學們一起去好多地方玩,我想和他們暢聊校園的新鮮事。想告訴他們,上個月哪位老師又被父母安排相親了、上週哪幾個同學又上演了狗血的八點檔劇情,然後再一起大笑人生確實本就如戲一場。
壽豐站到了,對面的大學生們在互相拍照找樂子,依舊是笑聲不斷,不時會有乘務員來請他們小聲一點,就連這點,我也頗羨慕的。
因為疫情,我已經半年沒見到我的同學們了,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他們開口說,我要轉學了。並不是回台灣,我即將轉學到其它國家。雖然很想念台灣,但我是個胸懷壯志的人,我雖喜歡天馬行空,可我不想讓我的目標永遠都只是做夢而已,為此,離鄉背井也在所不惜。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雖然很喜歡學校的同學們,但是我自己內心深知,這個學校、這個體制、這個科系,不適合我,就像穿錯尺寸的衣服、誤加了草莓醬的鹹肉粽。
從一個月前,老師用微信打電話給我那時,我就明白了,這裡終究不是我的舞台,我不想再繼續承受這份安逸和忍耐了。
當時學生會的老師打電話請託我競選院學生會的主席,他知道我一定能選上,他也相信我的工作能力,他說著我大二這一年做幹部做得有多麼好,說學院的領導都很滿意我辦的那些活動。雖然這麼說很臭美,但是我也知道我能競選上主席,因為我認識的人太多了,這種競選說白了多半就是靠人緣的,我知道學弟學妹們會投給我,因為負責辦迎新活動的我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熟了。半年前,我也深信我大三會成為學院的學生會主席,在我熟悉的領域,引領同學們前進。可我漸漸發覺,這對我來說,是一份致命的安逸。我不喜歡結果顯而易見的挑戰,更無法再忍耐不自由的生活。
我對學校作風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一年前的年末聖誕活動,學院要求我在會留下文字紀錄的地方拿掉「聖誕」兩個字,理由是學校不允許學生公開過洋人的節日,尤其是像我們學生會這樣官方的組織,更加不可以。三個月前,因為疫情,學生活動線上化,我為學院開展了一個新欄目叫「金院電台」,我們在推送中播放歌曲,介紹藝文活動或國際節日,平時還有匿名投稿問答可以讓同學們交流。在推出第四期時,因為當時剛考完期中考,我們文案組的部員就在推送開頭寫了一句「喜歡期中考試結束的第一週,與好友約會,灌兩三盞酒」,老師說我們煽動學生飲酒;精選匿名問答中,有女同學問到因為疫情,和自己的男朋友異地了將近半年,覺得漸漸有點疏遠,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有一個同學,因為疫情不能外出,在家悶得慌,所以想找朋友一起玩吃雞。對於這些內容,學院領導說我們不務正業;還有推送中本週快訊的部分,我們放了一個資訊是「國際不再恐同日」,對於這個內容,領導說:「內容太隨便了,這都啥呀?」。
當天晚上,老師打電話給我,我知道領導訓了他一頓,罵他沒有好好審過我們的內容,老師先是要求我,以後出的內容不要踩他們的底線,還說,希望我們以後只做跟「學術學習」還有「學風建設」有關的內容。我想這個學院裡頭,不,或許這個學校裡頭,沒有像我這樣剛強莽撞不怕死的人了。我給老師長篇大論了一番,說著我搞不懂這些內容有什麼問題,也不認為這樣一個精心製作的推送有哪裡隨便。我們是大學生,大家都成年了,我不認為他說的任何一點有構成問題,如果學校總是否定學生,只想要我們接受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單一類型資訊,這些學生會的部門又有何存在的意義?我們變成領導們的傳聲筒,創意將不再有價值,只需要說他們想聽到的話、只需要寫他們想看到的文章。我甚至和老師說,這和我當初開展這個電台欄目的初衷背道而馳,我會考慮停止這個新欄目。我知道大部分的同學不敢這樣和老師說話,他們和我說過,壞印象會影響成績,就算不影響成績,這些老師也有我們想像不到的影響力,對我們的前程會有危害。但是我吞不下去這口氣,這個時候,就姑且容許我把這份魯莽推卸給我那屬火象星座的性格吧!我確認我自始至終都保持很好的語氣,這些話,我必須說出口,不是為了反抗而反抗,是為了表達學生最真實的心聲。每一期電台都是十多個學生一起製作的心血結晶,我不甘願這個結晶硬是被填入陳腐的框架,不再有稜有角,我更不甘願,我們竟不能自由地表達想說的話。不過我知道,他們的作風不會改變。他們還是會繼續做更多的表面功夫,只輸出千篇一律的訊息類型,把心力放在建蓋金碧輝煌的外表,就像我當時放棄眾人看好的師大物理系,被他們的表面功夫牽進來,然後看到陳腐的內裡、無止境形式主義,失望。
本以為經歷了當晚的口頭警告就結束了。隔天早上,學院領導要求分管學院公眾號的部門刪除那則推送,金院電台第四期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只剩那句「這都啥呀?」還血淋淋地烙印在我腦海中。
快要到瑞穗站了,對面的大學生們睡死在座位上,東倒西歪地,睡得香甜,只剩一位同學還未入睡。他滑著手機,像是在露營地負責守夜的人,時而幫忙把隔壁同學快掉下的外套拉回他身上,蓋好睡好。
我有時候會突然不知道怎麼和我的同學做朋友,就拿上面這個事件來說,我有幾個朋友就覺得,老師很正確,是我在挑戰他們,在他們的價值觀裡,這個社會本就如此,我們必須服從這些比較保守陳舊的思想,因為這裡是學校,而他們是領導,地位在我們之上。又,當你最好的朋友,嚴格奉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時候,某一個瞬間,你會突然覺得,自己離大家好遠。但是又不得不否認,他們是你的好朋友,我們一起走過這麼多風風雨雨、相互扶持,這不是朋友的話,我又該怎麼稱呼、面對他們?
玉里站到了,那些大學生們下車了,我還沒到站,還坐在這,觀察這一切的風景會如何變化。我從車窗仍可以看見他們在月台打鬧嬉戲,這樣的他們之間,會不會也有某些時候,突然覺得彼此離得很遠?不,我想這是我和我的同學們在不同文化下成長所生成的差異,是兩岸的特殊性造成的結果。轉學的決定,將使我捨棄、犧牲更多,有些人可能覺得我是在逃離中國大陸,對於這個問題,我先不否認,但也不打算承認。很多事情,我還在找答案,所以才必須繼續前進。在上海的經歷讓我成長了很多,不論黑白。我並不後悔,也很感謝那片土地,讓我親眼見證兩岸的真實現況。
總之,世界那麼大,有光明面就有黑暗面,而我想把他們全部走一遭,親眼認識這個社會。為此,我願意繼續靜靜羨慕這些大學生們,孤獨地往下一站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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