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蓋曼 Neil Gaiman
生於一九六○年。英國當代作家,寫作領域跨及奇科幻長短篇小說、視覺文學、漫畫及劇本編寫,被史蒂芬.金譽為「故事寶窟」,名列文學傳記辭典十大後現代作家。著有《睡魔》漫畫系列、小說《星塵》、《美國眾神》。
滅了族,血洗了大地
世界剩下一片臭焦死灰
壯志雄心的英勇軍團
六個曾是孩子一個做了鬼。
— R.A.拉弗提《新人生》(A New Life)
我十二還是十三歲的時候,經歷了一場重新認識文學的大改造。那一刻我在英國某間二手書店,撿起一本由王牌出版社出的R.A.拉弗提的《大地的暗礁》廉價平裝本。那書是美國版的,至今我仍不知道它從何處來、又是怎麼流落到那家書店的。但它把我的世界內外徹底翻轉過來。
我記得第一次讀那本書,發現那些章節的標題有點奇怪──它們感覺起來像是扎扎實實的好標題,向讀者透露著章節裡的內容。某次我回頭又看了一次目錄,突然發覺:那是一首詩。那是一首輝煌壯麗的詩。那瞬間彷彿一盞超明亮的燈點上了,而天使們,一群髒兮兮的天使們,一面從天降臨一面吹奏著口琴和覆蓋著薄紙的扁梳,向世人宣告沒有規則需要遵守。就在那一刻我驚覺—喔我的天 !在文學裡你能為所欲為。不管誰告訴你寫作該如何又如何,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真佩服自己還記得。憑記憶我就能背出所有十六個章節的標題:
滅了族,血洗了大地
世界剩下一片臭焦死灰
壯志雄心的英勇軍團
六個曾是孩子一個做了鬼。
孩子是還沒施展開來的妖魔
世界是個陷阱,沒人逃得出去──
和世界對抗的「杜蘭提之爭」
因為他們無容身之處……
看到這裡,你就會想:「你玩得太高興了吧。」作為一位作家很容易忘記要寫得開心,忘了寫作的喜悅。忘記那些漂亮、累贅的花俏裝飾,那些東西存在的唯一原因是—有什麼他媽的道理不這麼做呢?因為你可以。你理應從這些字的創作過程中得到喜悅。你這麼做的原因,和上帝創造了嘴巴扁扁像鴨子的鴨嘴獸是一樣的。海明威型的上帝是不會建構出鴨嘴獸的。那時太荒謬,又太多餘,並且可信度太低。然而,到處爬滿鴨嘴獸的世界有趣多了。
世界上沒有規則。只有:你是否遊刃有餘?是否泰然自若?你能獨創一格嗎?你寫得開心嗎?如果以上皆是,那麼你能拿十六世紀繪製地圖當研究主題,把一篇論文寫成短篇故事,一切仍會水到渠成──「我的天啊 !多麼棒的短篇故事。」因為你寫得很開心。你可以押韻、你可以加進無關痛癢的插曲、有時候我還會讓書中人用五步抑揚格的韻律來講話──你想這麼寫就這麼寫。和世上其他事物相比,我最喜歡的就是無心插柳帶來的喜悅。因為可行,於是就那麼做。讓自己樂在其中。當作家的樂趣,就是體認我什麼事都能做的快樂。我和我的稿紙之間,我就是上帝。
這並不代表每天、每字每句、每件你做的事情都會讓你樂趣橫生。世事不是這樣的。假使你寫的是像小說那樣的長篇作品,那麼,好日子你得寫,遇上壞日子你也得寫。你偏頭痛發作、老婆離家出走的日子也要寫。坐下來時滿心輕盈喜悅,每個字有如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的液態鑽石,從你筆尖或指縫間傾瀉而出,那樣的日子你也要寫。待你抬起頭時會發現,自己在這天莫名地寫了完美絕妙的五千字。
在第三、四次修稿之後,你讀著印出來的樣稿時,會發生一件有趣的事情。你收到校樣,正著手做最後校訂。理智上你很明白這其中哪幾頁是美好的日子裡寫成的。哪幾頁寫於很糟糕的日子。哪幾頁是在你遇上了史上最嚴重的文思枯竭,亂寫一氣,拚了老命要寫下隻字片語的時候寫的。而尚有哪幾頁是在下筆如神助的魔幻日子裡寫的。這些文字都有你的身影在裡面。全都是同一本書裡的一部分。
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能夠分辨:「啊,這一頁寫得很好,那一頁寫得很爛。」那就太好了。過了一段時間後,你無法細辨出來。這是因為這全都是你付出心力而成的。這是你擔起了一個字放進文中,接著又一字、再一字,逐字地砌成的一道牆。
最近我在網路上回覆了一個問題。有人提問了類似這樣的話:「如果寫小說寫到一半時卡住了,你知道情節該往何處發展,但是你看不到如何從目前所在的這端,走到另一端的路,該怎麼辦?」我的答案非常簡單:你要掰出東西來。這回答讓一些人很生氣──以為我是在嘲弄他們,或者刻意隱瞞真相、留了一手。我很想回頭去解釋清楚:「整個故事都是你憑空虛構出來的。開頭是你編造的,結尾也是你編造的。現在你是那隻從一座沙漠平頂山奔向另一座平頂山的嗶嗶鳥,腳底踩的是用你編的故事所砌成的空中橋。現在的狀況只是你停下腳步,往下看,然後發現腳下沒有東西支撐你。抬頭回望那座平頂山,再繼續跑。」
我覺得小說最常引起人們迴響的是──或許跟人生一樣──就是感覺自己受到妥善的照顧。感覺那個做事的人對自己在幹什麼很有把握,並且樂在其中。並且,一切都是掰出來的。所有的規矩在打破之後,就不再是規矩了。拋卻了規矩之後,它們無法再約束你,你也不需要它們了。
拉弗提是唯一讓我有信心提筆寫信給他的作家。我大概十九、二十歲,在鎮上圖書館的作家名人錄裡找到一個地址。我驚覺我可以寫信給他,於是就動筆了。透過層層關卡,那封信—從一處被轉往另一處,從他一九六○年代的住址輾轉傳到他一九七○年代的住家—最後終於送到他手上。三個月後,我收到一封回信。後來,我和拉弗提魚雁往返了一段時間。
我寄給他一個蹈襲前人筆法而寫的故事,一個有點拉弗提風的故事。他回信了,附上很有禮貌的評論。他回答了很多問題。當你才十九、二十、二十一歲懷抱著滿腔凌雲壯志,有人鄭重地把你當一回事、把你當一位大人看待,正是最需要的事情。那個年歲的人大多需要的就是被當做一回事,因為這是自信的來源。
突然間,我非常真確地感受到作家是有血有肉的人。在那個時間點之前,在我看來他們比較像是會法術的鬼魂。但我突然有了一位很景仰的作家在和我通信。這件事賦予我一種美妙的感受:或許我也能成為一個作家。
有趣的是,拉弗提信裡面的一字一句讀起來就像拉弗提。我逐漸發現個人風格不是裝模作樣而已—而是你情不自禁做出來的事情。我記得多年前偶然讀到死之華樂團的主唱傑瑞.賈西亞說過的一句話:「風格是你不對勁的地方。」因為你把人這個因素抽取出來,一切將表現得美輪美奐、完美無瑕──抽離了完美我們才能辨識他的特色、風格便由此而生。這是一句發人深省的話,但我跑去Google搜尋時,所查到的結果只有我在接受訪問時說起要引用這句話。(或許賈西亞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不過,我有一種確切的感受,就是到頭來風格是不由自主流露而出的東西。
我和寫作課的教授站在同一陣線,但我覺得他們的工作太糟糕了(我自己也是教寫作的)。最大的問題在於寫作教學常常流於刻板。在指導年輕、沒有師承派別的作者時,很多時候像是在教小孩子這世上除了花生果醬三明治以外,還有別種食物的存在。寫作課學生出現了。他們除了花生果醬三明治以外,未曾碰過其他讀物,他們也只想寫關於花生果醬三明治的事。而你,作為他們的老師,會說:「好的,來嚐點這邊的中華料理。很好,現在試試看這份咖哩。那麼,現在我們來檢視各種沙拉。」然後有人說:「但別忘了花生果醬三明治 !」於是你說:「嗯,沒錯──但不行,現在不行。我們來談談三明治以外的其他事情,我們來聊聊衣索比亞料理吧。」
問題來了,很多時候,對寫作抱持的熱愛和喜悅就會消失殆盡。他們之所以想成為作家,是因為他們熱愛花生果醬三明治。他們會從寫作課獲取的教訓,就是他們曾經那麼愛花生果醬三明治,而如今他們被告知那是非常不可取的東西。他們必須吃一大堆他們不那麼喜歡的東西,而所有東西嚐起來都像菠菜一樣,於是他們吃膩了。
這就是為什麼年紀小的時候應該要廣泛閱讀。我認為某個年齡的人們感受器的接收範圍寬廣,在這個階段你甚至不一定能了解,在你身上產生的影響從何而來、或它們有何意味,而你也不需要了解。最終它們都會分解成養分,會產生良好的作用,不管屆時你長到幾歲。
那好比你把剩菜倒進堆肥堆裡:蛋殼、吃剩一半的蕪菁、蘋果的果核,還有其他類似的材料。一年過後,它們就化解成你能用來種植作物的漆黑土壤。良好的影響也是這樣的。試圖釐清到底是何事對你發揮了影響,那困難度彷彿是抓起一抔漆黑的土壤,然後要斷定那曾經是半粒蘋果一樣。
幾年前,我談到一篇很久很久以前寫的一則短篇故事—有人問能否讓他們看看。我翻出了舊筆記本、把它們拿了下來、然後開始讀我十八、十九、二十歲時寫的東西。(那差不多是我在讀拉弗提,並且在和他通信的時候。)老實說,如果現今有人拿這故事給我看,然後問:「這個人未來能當作家嗎?」我會覺得:「不,大概不行。」那裡頭並沒有一絲展露潛力的徵兆。那玩意讀起來像是一個沒話好說卻又亟欲發表意見的十九歲少年,所寫下的小說開端和很糟糕的短篇故事。
我想當作家,卻沒有什麼可寫的事情。我拿所有天才少年的標準來評斷自己。不管是查特頓還是山繆.R.迪蘭尼,這些人十九歲的時候早就出版第一部小說了。可是我沒有什麼要說的話。這不要緊,其實沒有人期待你一定要說出嶄新又獨創的東西。我又四處翻翻看看,其實還是有話可說的。
我認識的一位傑出作家──布萊恩.凡恩,寫了《Y:世上最後一個男人》,現在又製作了許多很棒的電視節目──說過一個故事,在他還是未出版的年輕作家時,曾和我碰面。他參加了我一場簽書會,在會後找我聊天時,把自己的困擾大致說了一下。我傾聽著。「你聽我說,」我說道:「通常我給大家的建議是:去寫就對了。但是對於你這個案例,我要給的建議就是去好好過日子。不要擔心寫作,去做一點什麼事情。去讓自己經歷一場心碎。去找一、兩個工作。去隨處漫遊。讓事情有機會發生──因為你還沒有什麼東西可寫,而你需要可以寫的題材。你已經是個很好的寫手、你有能力,然而你沒話好說。」
他說於是他便啟程去做事了,後來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多年後他來找我。他問:「你對每個人都那麼說嗎?」我說:「沒有,幾乎沒有其他人。」他極有可能是我唯一給予這個建議的人:去好好過日子。有時候,這也是必要的。
《故事如何說再見:作家的創意、靈感和寫作歷程》
7/29上市——
※讀完書,到底能得到什麼?!
44位當代文壇名家組成的夢幻寫作團隊,各自分享讀過的作品如何改變了自己,探討創作、認同,以及故事與文學的力量。
既是私密的閱讀回憶錄,也是精闢的文學評論,更是大師級的寫作課。
強納森・法蘭岑
卡勒德・胡賽尼
尼爾・蓋曼
史蒂芬・金
大衛・米契爾
朱諾・狄亞茲
……44位名家寫下點亮他們的44本書,也寫下改變他們人生的關鍵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