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厭女》4

敬告讀者，以下內容涉及資本主義擇偶觀、CCR、一夜情、夜店等厭女情節，為避免觀感不佳，建議斟酌後閱讀。

04.廣島之戀

兩性關係的界線像理性與感性拉鋸戰，於我，往往需要很長時間去醞釀，卻總被迫在一念之間勾選朋友、情人、砲友等選項。

那天，我並未隨Neil回家，當他說他開錯路，我只輕聲對他說送我回台北吧。

車停駛靠路邊後熄火，他轉頭對我說「不去新竹嗎?」，我看著他，他有雙細長漂亮的眼睛，總閃著狡黠。

我輕易認出一種試探的意圖，早已過了青澀純愛年紀，只是我依舊是我，與人相處的底線總是黑白分界清晰，自矜而難搞。

我微笑說:「Neil，送我回台北吧。」我重申。

謹記，拒絕，不失態，我不能無故出現在他人床上，溫存後卻不知道對他而言，我究竟算什麼，我怕醒來後困惑，該用什麼眼光看他，如何打招呼，計量與人介紹他時該用什麼稱呼，再感動，也要理性，就當我只是食古不化的討厭鬼浪費青春。

他漠然注視我幾秒，車再度發動引擎。

車廂內，我們說些言不及意、不痛不癢話題，好化解尷尬。

後來，他仍然偶爾會敲我，但我們始終保持距離。

仙仙一直說Neil是理想對象，那些體面的外表、漂亮的名片、永遠不失禮的進退、從容和老練的關懷。

禮拜五夜晚，XX書店一隅正展示著成功女性特區，書架上充斥著大量心靈成長書籍，指引龐大女性消費者在苦海浮沉中找尋明燈，活出自我，本本嘔心瀝血，現買三本打79折，成功人生，便宜又一蹴可及。

我拿起《女力當家：來自一百一十五位職場女性的真心話》，以問答方式傳達名家經驗，開啟創造力活出自我，打造創意職涯規劃；但我從未立志成為女強人，估計我也沒什創意。放下。

拿起另一本《要獨立老，不要孤獨老》，裡面寫著年薪百萬的女強人被老公騙光積蓄，建議要藏私房錢，有錢不能讓家人知道；但前提是，首先我要有錢有老公，才需要考慮藏錢，所以這本書我用不上，而且整天算計防備的關係不是我要的。放下。

下一本《壞女人有人愛》，教條般成列戀愛規則，男人是天生的獵人，你需要欲拒還迎，男人才會為你掏心掏肺；我都搞不懂是訓練男人，還是訓練自己成為善逃的獵物?我不是馬戲團訓練師也不是獅子，放下。

再來，《好女人像毒藥，讓男人惹不起也戒不掉！》，她說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利益交換，「關係對等」愛就存在，經營得宜，才會讓他甘願「這一輩子，沒有你不行！」；看得多了，這世上沒人一輩子沒誰就不行，誰初戀不痛得半死，後來也一笑置之，你愛便罷，不愛請便，放下。

翻了翻《好女人受的傷最重：精神科醫師教妳立下界線，智慧突圍》，看來當好女人不好過，心理重傷要看精神科。

這世界真是乖誕矛盾，一邊痛罵女人不AA制、綠茶婊，背地裡又追著女明星、網紅和直播主，大把大把的斗內；告訴你壞女人惹人愛，好女人被傷害，但綠茶婊也不怎好過，厭世感自我心底生成，複雜，複雜，我心中感嘆著，幸福好遠。

「好苦悶。」我打電話給仙仙。

「十點SOGO錢櫃有局，要來嗎?」電話那頭傳來她明亮笑聲。她也正試圖極力擺脫小明星那忽冷忽熱又不成局的關係，失意又能怎樣，日子要過，歌也要唱。

「好。」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臨時起意的聚會，我僅穿著白襯衫與牛仔褲，搭配著一條繪著天堂鳥圖案的圍巾。仙仙準時到來，今天她也隨意穿搭，T恤和牛仔短褲，但美人有隨興打扮也迷人的特權。

「這局是個醫療器材行的業務約的，他專門跑醫美診所，約了幾位診所護理師、醫師，聽說當中有個韓國華僑醫生。」進包廂前，仙仙回頭對我說著。

一進門，昏暗的包廂傳出酒醉後的走音歌聲，夾雜划拳的叫喊聲。

主揪的醫療器材業務留著小平頭，說他叫Alan，依序為我們介紹今天成員；白臉紅唇的韓國華僑醫師，父母是山東人，家境優渥，在韓國開立多間醫美診所，全身閃爍多金光芒，在場女生都叫他歐爸，他長得確實也像是從韓劇走出的歐爸，人生勝利組，金湯匙算什麼，這支是鑽石拋磨；日商業務主管Mike，我一眼認出他的襯衫和毛線背心是日本紳士品牌TAKEO KIKUCHI ，因為那是我前男友愛牌；其他業務代表兩位，氣場稍弱，沒入KTV包廂一角。

我猜今晚狩獵場女生們注目焦點是歐爸。

女生們除了我仙仙外，還有醫美診所的護理師們；Amy、Cathy和ABC三人組。值得一提是Amy，依我專業判斷，她的額頭剛接受過填脂手術，尚存未消腫明顯澎脹感、不自然圓弧的形狀，身為醫美護理師的她，應該避免飲酒以免造成體內自由基增加，影響移植脂肪存活。

而Cathy，一頭嫵媚旁分黑髮，斜肩黑色貼身洋裝，一開頭表明自己是CCR高手，歷任男友皆為外國人，範圍從英文老師、駐台代表、交換生、舞者。她說，她今晚來喝酒，不交朋友。直接了當、乾淨俐落，不畏亞洲父權對CCR批判，我欣賞。

至於ABC三人組，三人長相、穿著如出一轍，我一度以為是姊妹，導致我無法分辨誰是誰，頻頻喊錯名，Alan偷偷跟我說「她們都找同一個醫生做出來的」。

Amy率先發動攻擊，趁醉大跳艷舞，撩起她韓系灰色蕾絲洋裝裙襬，喊著大家一起嗨，靠著歐爸扭動身軀，笑的張狂，不停抖動。

ABC三姊妹不落人後，拼命點歌和歐爸男女對唱，眼神狂送秋波，欲力挽狂瀾。

至於我跟仙仙呢，仙仙從不主動，更不談爭男人，她只老神在在跟Alan閒話家常，而我，神遊太虛，靈魂跑到異次元，一遍遍驚嘆，人生百態阿，我還沒看夠。

「不唱歌嗎?」Mike關切。

「噢，我不是雞。」驚覺自己說錯話，「噢，不是，我唱歌不好聽。」我趕緊說，邊笑著。

「我點首廣島之戀，陪我唱吧。」

Mike盛情難卻，他告訴我他從念書就喜愛這首歌，KTV必點，廣島之戀深情款款，好似摯愛難分難捨。

「你知道嗎，廣島之戀並不是尋常戀人分離。」我說，回想起我看過的黑白舊片。

故事是這樣的，在飽受摧殘的廣島，受過傷痛的土地上，臨時起意的異國戀情，戀人們天亮後即將回歸生活的正軌，各自的道路，日本工程師有美好家庭，有夫之婦的女演員也隨劇組回法國，僅數天短暫肉慾愛戀，談不上至死不渝，亦非純貪求歡快，倒像是一種療傷，女主在日本男人身上，不斷回想她死去的德國戀人，戰亂的頹圮荒廢，映照世事薄涼，電影沉悶滄桑，不如Marguerite Duras原著好看，赤裸裸的痛。

「聽起來挺浪漫。」Mike說。

我們正唱「愛恨消失前，用手溫暖我的臉」時，雉雞真的發酒瘋了，突然跳到桌上，踢破一個玻璃酒杯，用舌頭舔自己食指，朝仙仙勾勾手指，極度煽情，害我整個唱不下去，深情歌詞全然走味，仙仙也傻眼，男人對她示好的多，但女人這樣她也沒見過。

「Amy，你小心跌倒。」Alan小心翼翼攙扶雉雞下桌。

雉雞毫不領情，轉而撲向歐爸，喊著「歐爸，我好暈」。

我跟仙仙對看，小女生的伎倆，已離我們太遠。

7年後的我想著，這是我人生最「鏘」的一場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