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札卡里.卡拉貝爾(ZACHARY KARABELL)是一名經濟學家、專欄作家,曾擔任公開交易的金融服務公司Envestnet的全球戰略主管。
過去20年來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國際關係當屬美國霸權與中國的崛起。即便兩者之間的關係隨著不同時期各有不同,這一點在今日與未來都會如此。美中關係一向都是動態的,近年來從互動而戒慎轉變成戒慎再互動。所謂「新冷戰」的論點在美中關係降到最低點時甚囂塵上。而這種觀點將20世紀的美蘇冷戰模型直接強套在美中關係上,然而美蘇與美中兩者卻是天差地遠。
如果要舉一個把歷史簡單套用解釋現在的案例,那麼將冷戰模組直接套用在美中關係就是最好的案例。這不僅僅是對歷史的錯用,也同時深深誤解了美中互動實際的作用力,甚至連美國政府犯了同樣的錯誤。這兩國的口角的確相當激烈。科技競爭是真的,案例如川普政府禁止中國社交媒體TikTok,如美國對中國華為所展開的競爭以及中國意圖建立自己的通訊科技以及網路基礎建設。但是兩國之間經濟上的掛鉤仍然很深、很複雜,並未因為近年來的制裁、貿易關稅與口水戰而產生巨變。美中陷在一場糟糕的婚姻,卻沒有離婚這個選項,預計在未來這幾年都會如此。
最近美中的爭執的確越來越猛。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抨擊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是一個極權主義的信奉者。美中更是升級彼此一系列的報復行動,從中國對美國參議員的制裁到美國下令關閉中國駐休士頓總領事館。上述因素使得政治專家與中國觀察者回憶起上世紀的熟悉景象,感受到美蘇冷戰重新上演的可能性而開始談及「冷戰傾向」。舉凡高度相反的意識形態、代理衝突衍生成爆發在他國的代理戰爭、相互比拼國際影響力且意圖冷凍彼此、綜合全球外交、政策外宣結合經濟鬥爭以拉幫結派並切斷敵對勢力的經濟來源。
而冷戰類比的缺失就在於相較於美蘇的冷戰,美中經濟關係高度地掛鉤與糾纏。光是這個因素就可以在現況與未來局勢的指南中將冷戰模組的論點完全排除。
圖為2019年川普與習近平在日本大阪會晤。圖:紐約時報
自1950年起便再也回不去的美蘇,當時美國擁有近一半的全球工業生產。美國的馬歇爾計畫正投入數十億的金額以重建西歐當時戰後斷垣殘壁的經濟,但該計畫的一毛錢都沒有分給蘇聯與東方集團。數十年來美蘇兩國之間的貿易總額少到幾乎沒有,而兩國僅僅在核武上仍有競爭關係。戰爭以意識形態與經濟聯盟的方式互別苗頭,而實質的戰爭僅發生在共產的邊緣國家例如越南、安哥拉與尼加拉瓜。
然而,美中關係的演變仍保持著雙方高度的經濟依賴性。即便是川普政府這兩年來所發動的中國關稅政策,以及肇因於新冠病毒疫情的全球貿易與交通的斷裂,美中兩國的貨物貿易在今年仍有大約4500~5000億美元,而服務貿易則近1000億美元。相較於近年總額的確有顯著下降,接近2011年的數值。未納入官方統計的還有中國所購買將近1.1兆美元的美國國庫證券,此外還有美國在中國價值數千億的股份或工廠,這些工廠若不是由美國所有就是由美國公司建造或經營。這些公司不僅製造出口給美國的iPhone,也製造販賣中國消費者的商品。
這兩國所誕生出的相互交結經濟體曾被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與經濟學家莫里茨.舒爾裡克(Moritz Schularick)稱之為「中美國」(Chimerica)。而我曾描述為「超結合」,同時富裕也威脅了美國公司與消費者。
2001當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並開啟中國國內市場後振興了許多美國公司,例如百勝餐飲集團(Yum! Brands)、勞夫.羅倫(Ralph Lauren)以及晶片與硬體公司,販賣了大量的科技產品給當時科技業還不成氣候的中國。正如同1970年代、1980年代的日本與臺灣以及1990年代的墨西哥,雖然美國製造業當時受到了衝擊,但美國中產階級的消費者卻受益於這些大量又便宜的商品。2008年經融危機之後,美國靠著中國對美的債券與硬資產(hard assets)而支撐過來。
那麼為何冷戰二字仍縈繞不去呢?許多觀察者將焦點指向雙方的科技競爭,美中雙方都不信任彼此的科技。中國原本就已經針對來自美國的社交軟體公司設下防火牆.而如今雙方在新冠疫情的加速之下都意圖進行科技脫鉤。尤其當中國政府為控制國內疫情,遂行嚴重侵犯人民數位個資以監視並掌控14億人口的舉動。
但即便籠罩在科技競爭之下,兩國之間龐大的經濟相互依賴性仍未太多變動。長遠而言,冷凍的關係可能降低兩國在經濟上的混和性,但將會是以年計算而非按月計算。除非中國或美國能花個5~10兆重建一個完全獨立的供應鏈,而且其中的貿易與生產結構還可以多年維持彼此高度互動。
又或許美國就是需要一個可敬的對手,就像以前的美蘇這樣。而的確比起蓋達組織、無所定形的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或是恐怖主義,中國顯然更龐大。成立於1940年代末期的美國國家安全局,其要旨在於壓制或對峙任何擁有強大軍力的單一勢力。從這國安角度出發,中國的確稱得上蘇聯的繼任挑戰者。美中兩者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處在強權競爭之中,中國在南海區域的強占就如同美國在加勒比海域一樣。美中兩國的確有不同的意識形態,但是其意識形態的衝突並不是最劇烈的。與其說中國想要輸出特定意識形態,不如說中國專注於領土擴張的野心。
簡言之,今日的美中關係並不能與20世紀的美蘇關係相比。藉著這一層認知,美國所能提出最好的對策就是專注在自己身上。如果擔憂中國對美國公司智慧財產的竊盜或是美國公民的個資安全,那麼美國就應該投注更大的心力在創新、網路與資訊安全上。如果美國受到特定企業如華為的威脅,那麼美國就應該扶植足以取代華為或其他中國供應鏈的科技產業。
這些目標都無法靠著行政命令或什麼戲劇性的演說達成,而是需要時間、金錢、耐心與策略。尖銳的指控或冷戰模組的確可以吸引注意力,但終究只是空包彈。美中兩國存在著大國之間史無前例關係,兩者同時永遠高度的經濟依賴性以及打從心底的不信任和敵意。在逆境中迂迴前進並不容易,而歷史又無法給予我們什麼前車之鑑。事實上,如果只是簡單地套用歷史反而會引起巨大的傷害。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冷戰」成為歷史,並學習新的策略以面對不同世紀的新競爭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