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及(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終局」(endgame)思考是戰略規劃的重要項目,但常因行為者利益、能力、團隊內部競爭的變化,以及其晦暗面而被掩蓋甚至忽略。近年隨著美中競爭的白熱化以及美國黨爭的膠著,看似高度共識的對華競爭,何謂勝?如何勝?也成為美方政學界辯論的焦點。
筆者4月在時報引介評論的前白宮副國安顧問博明(Matthew Pottinger)與共和黨前眾院美中戰略特委會主席蓋拉格(Mike Gallagher)發表的〈勝利無可取代〉一文,就是未來可能再度上台的川普團隊,對華競爭「終局」想定的可能雛形。由於「勝利」一文提倡以冷戰贏得對華「全勝」(total victory),且以大陸揚棄中共政權為終局,引起側目和爭議。《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季刊特別邀請了現任拜登政府白宮國安會中國事務主任,以《長期博弈:中國削弱美國、建立全球霸權的大戰略》一書著稱的杜如松(Rush Dsohi);康乃爾大學教授白潔曦(Jessica Chen Wiss);歐巴馬政府副國務卿、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史坦伯格;以及美國前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幕僚、現任喬治華盛頓大學兼任教授希爾(Paul Heer)分別為文,組成〈美國所求為何?對華競爭策略與終局之辯〉專題,與博、蓋商榷,並請博、蓋二人予以簡短回應。雖然問答之間未必全然合榫,卻反映了美方關於對華競爭不同的「終局」思考。其論證的異同,相當值得所有受美中衝突衝擊的利害關係人重視。
同樣讚賞冷戰戰略創始人肯楠(George Kennan)的外交史專家希爾的立場,與「勝利」一文距離最遠,也被博、蓋回應譏為「局外人」。乍看之下希爾確實是在如何理解中共領導人言論上,與小他15歲、25歲的博明和蓋拉格激烈爭辯。後者引述習近平等之發言,認為一切共黨領袖本質無二。習宣示社會主義必勝,必以取代美國、追求全球霸權為對美競爭之「終局」。馬列政權如有溫和如「韜晦」表現,必屬「戰略詐欺」(strategic deception)。美國不可重複對蘇「低蕩」(detente)錯誤,唯有強硬,才能迫使蘇聯和中國認輸。此種擷取字面意義解讀北京不要「中美共存」的終局,國安前輩希爾應是認為兩位後生誤解「低蕩」為投降,誤讀中方的論述,所以他反推中國並非謀求乘亂取代美國建立全新秩序,美中競爭性共存應是某種可行終局。
白潔曦與史坦伯格沒有爭辯歷史與北京意圖,而是指出博、蓋路線是假象的勝利,手段充滿風險。以冷戰「全勝」為終局不僅將疏遠部分盟友,民調揭示的美國多數民意也不支持;不僅無助於博、蓋聲稱的「促進中國自由」,反而更會強化北京的威權措施。雖然博、蓋否認顛覆北京政府是其手段,但以蘇聯模式促使中國衰敗與體制變化,很難不引起民族主義的激烈反彈。白、史主張堅定、明確(firm and measured)的對華政策才是負責並受盟友擁護;美方還應恢復中美留學生與觀光客的交流。如果北京以「攻勢」回應美國的「負責」,白、史認為終局自敗的,將是北京。
博明等似更肯定同以強硬著稱的杜如松,對中國企圖在「終局」取代美國的基本判斷。不過杜引述長官蘇利文(Jacob Sullivan)的主張,認為拜登路線至目前遠勝川普,擺脫了「宿命論」(fatalism),又確保了美國安全、確保了科技領先、加固了盟友體系,經濟指標都在復興的軌道,目標明確而成功。杜與白、史都認為「勝利論」丟棄「管理競爭」,卻追求與核大國脫勾的冷戰式全勝,反而可能使北京爭得更多朋友。其結果就算中共落敗,還可能造出「中國普京」。這種結果,即便是肯楠再世,都不會支持。
希爾與白潔曦等的美國對華終局手段和目標設定,目前在華府是少數。杜如松和博明等雖分別服務於拜登或川普陣營,但都認為北京在爭霸,對華政策都認同需要長期激烈的爭鬥。博明等還新創出「混亂軸心」(Axis of Chaos),形容北京支持下的俄國、伊朗、北韓、中東激進份子的同盟,中共則是軸心的支柱。不過彼等的「終局」想定仍有相當的差距。共和黨「勝利」派相信冷戰終局不僅可取,也應當複製。蘇聯就是在阿富汗失敗與經濟崩潰中退卻,中共不會例外。至於脫勾,雖使西方痛苦,但北京損失想必更大。拜登陣營強硬派則認為,以保持對話與強勢外交管理激烈競爭,最終可以贏得長期競賽,不應高舉「決定性勝利」嚇退各國,又逼中共冒險。兩方的對華政策,可叫做「同途殊歸」。(圖片來源: Foreign policy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