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把與它相對的窗臺上發生的事情,襯成了一出無法共情的戲劇。實際上,與畫框天然形似的窗戶和陽臺,包含著與生俱來的表演隱喻。君不見直到當今,熱情奔放的意大利人,還在疫情期間舉辦“陽臺音樂會”;而講究情調的人們,也始終像收拾衣裝一樣收拾凸窗上的植物,並把它視作發表個人生活理想的符碼,邀請他人窺視。
本期電影
窗戶
如電影標題所示,“窗戶”是公共空間侵入私人空間的首選突破口。我們前邊提到了由四面建築圍成的“街區”。“後窗”,指的就是這些建築朝向中庭那一面的窗戶。從空間心理學上講,這些窗戶打一開始就是內省的,窺私的,朝向各人生活背面的。窗戶的建築學初衷,是採光,通風,並供屋內人外望。然而初衷之外的目的達到了:窗戶也為屋外人內窺提供了一個渠道。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
卞之琳《斷章》
圖 3中最接近詩的鏡頭是第八排第五列,推銷商獨自坐在漆黑的客廳裡抽煙,從男主角的角度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黑魆魆的窗洞深處有一個橘紅色的光點忽明忽滅。這個鏡頭在片中一共出現過兩次,我們把另一次專門用大圖展示出來(圖 4)。這個鏡頭是簡潔的天才手筆。為了凝練而容易想到的,是用整個畫幅來傳達盡可能多的信息;希區柯克反過來,他把所有信息收縮到一個
像元(pixel),一個電子顯示屏上的色點,一個
視覺所能分辨的最小幾何單位。漆黑的窗戶是“無所可看”的窗戶,但只因為這一個點,它整個反了過來,變成了故事最多的窗戶:在那暗影中洶湧翻騰著的,是一個罪犯行兇之後的五味雜陳。
與《後窗》類似,《怪房客》裡也有數不盡的、受到強調的窗戶。早在男主角看房的時候,女門房就以一種非常低下的趣味指示他,他的窗戶正對著這層樓的公共廁所,“可以看到很多風景”。廁所窗戶,原本就是偷窺欲最典型的客體化。而男主角搬進來之後,卻反過來發現租戶會幾小時幾小時地站在廁所裡,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這面看。波蘭斯基把男人小便時無處安放的彷徨目光無限期地凍結了。在男主角和廁所對望的五組鏡頭中,都包含從男主角身後向外拍攝、把兩個窗戶相疊涵蓋進去的畫面(圖 5)。這種景深突出了每扇窗戶所代表的“窺視—被窺視”的雙重身份,當男主角從廁所看見自己站在房間的窗戶後面拿起了望遠鏡時,身份的淆亂在這種神經錯亂中達到了頂峰。
窺視意味著“
他者目光的在場性”。《怪房客》從一開始,就利用這種目光所具備的儘管透明、但卻能實際發生作用的巫術特質,營造出一種貫穿全片的壓抑氛圍。開場不久,男主角就和這種目光頻繁遭遇。他和女主角在電影院的時候,任何親密舉動都受到周圍一名男子的監視,除了“監視”沒有恰當詞匯。後來他去教堂,又有一名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怪房客》這些後來再也沒有二次出現的配角,或者代表了城市生活的不可理喻性(
城市的生存法則是:你不可能追溯每一起隨機事件的來龍去脈,即使它對你的心態產生了重大影響),或者隱喻了
戴維·邁爾斯在《
社會心理學》裡曾經提到過的效應,人會放大他人對自己形象的在意,實際上關注自己的主要只有自己。考慮到男主角身為剛到巴黎的波蘭裔青年,第二種解釋顯得尤為可信,但是心理感受在感受的層面總歸是真實的,這種城市生活的衝擊就給他後續的失常墊下了第一塊磚。
“你瞅啥?” “瞅你咋地?” ——東北人迷惑對話榜首
以上兩次“被瞅”並沒有“窗戶”的元素(圖 6上排),從目光的挑釁意味來講,應當算作近年隨著女權主義話題升溫而得到討論的“
凝視”。它和“窺視”很相近,我們不是專業的,就不要難為自己去區分二者了。在此之外,電影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窗戶,窺視的,和被窺視的(圖 6第二、三排),時而有窗簾,時而沒有。曾讓我猶豫要不要和《後窗》配對的《
冷血驚魂》,作為《怪房客》的前奏,也在窗戶的運用上非常鋪張(圖 6第四、五排)。
卞之琳的《斷章》提到了一個關鍵詞,“裝飾”。被一個窗戶框起來的“你”,對別人來說是具有裝飾(觀賞)性的。這也就是為什麼,無論《後窗》還是《怪房客》,窗臺最終都將被鏡頭修辭轉喻為劇院裡的看臺(圖 7),而與看臺相對的就是舞臺,舞臺永遠是觀賞性的,用來裝飾視野的。愛打地鋪的女人控訴寵物慘死,鋼琴家派對上衣著光鮮的人物們聚到露臺上看熱鬧,恍惚中就像盛裝華服到歌劇院去社交的貴族社會,在弄清就裡之後,便大感無聊地陸續回屋;波蘭斯基則直接把一個窗臺佈置成了超現實主義看臺,房東、租客和女友坐在一起,欣賞乃至鼓勵男主角的自殺表演。這兩座窗臺把與它相對的窗臺上發生的事情,襯成了一出無法共情的戲劇。實際上,與畫框天然形似的窗戶和陽臺,包含著與生俱來的表演隱喻。君不見直到當今,熱情奔放的意大利人,還在疫情期間舉辦“陽臺音樂會”;而講究情調的人們,也始終像收拾衣裝一樣收拾凸窗上的植物,並把它視作發表個人生活理想的符碼,邀請他人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