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春花、忘露和我住同一棟樓,群組聊天更加頻繁,但我們的時間感愈來愈不同。
這大概是長大、變老的一項特徵。
一起穿制服上下學的年代,大家對時間的感覺約莫是一致的。晨起上學,午休吃飯,傍晚放學,吃晚餐,讀書寫作業,洗澡睡覺。相差不遠。
如今我們的時間彼此錯開了。春花失眠嚴重,每每要到清晨才能睡去;太陽升起沒多久,我起床梳洗搭搖搖晃晃的公車上班;望露也要上班,但想再給孩子一個機會,等候回診的每一天每一鐘頭每一秒,彷彿都在無限延長。長得令人渴望一個痛快,卻又不想面對來的那一刻。
時間感無法共享。旁人只能瞎忙,用最大的力氣祈福。望露的先生隨朋友去山上念經,主事者允諾,祈求觀音保佑孩子。
懷孕讓母親充滿想像。可怖的,可愛的,可怕的,可戚的,不同情節發展成平行時空,輪番在夢境裡搬演。
春花還沒告訴父母懷孕的消息。她不想讓兩老空歡喜一場。
我們在群組裡沒營養聊天的頻率愈來愈高,聊天氣聊團購聊晚餐吃什麼,氣氛卻是各自懷抱心事。我們隱隱知道日子正在倒數,終究要揭曉孩子有沒有把握住望露給他的機會。
望露換了另一位醫師。看診之前,她不斷夢見婦產科,夢見留不住孩子。
結果是胚囊長大了,但仍舊沒有心跳。
看醫師表情,大概機率很低,「但也有跌破眼鏡的例子,如果妳想要,我們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望露答應了。仍是萬般糾結,「為什麼沒有心跳胚囊會長大?」
113。她強調,心跳聲雖然偏慢,可是很規律。
她預約了下一次的回診。當天是父親節。
我其實很想跟她說,不要再給他機會了好不好?就這樣好不好?
生來孤獨
我們的群組有一種粉飾太平的疲憊。嘻笑如常,同時間我各自與春花、望露的私訊卻有揮之不去的沈滯感。
春花常在深夜反覆對我說,怎麼會這樣?小孩怎麼這麼不乖?望露備孕這麼久,會不會很失望?
而我總是撐著快閉上的眼皮安慰她,不要多想,快去休息,妳也是孕婦耶。
望露不想影響春花,有些心情只敢在私訊裡說。
「我夢到是雙胞胎,一個沒了一個留下來。」
我看著螢幕那行短短的對話,第一次流下淚來,不知道是為了素未謀面的孩子,還是結識超過15年的望露。
與此同時,春花告訴了父母,兩老歡天喜地,坐等當阿公阿嬤。
兩天後,望露確定接受藥物流產。那天是父親節。
我不能體會春花擔心任何萬一的小心翼翼,望露也不能;我不能體會望露必須提早與孩子道別的悲傷,春花也不能。
忽然覺得,女人真是寂寞。平常看來互相體諒彼此愛護,其實沒有一個母親能完全同理另一個母親。懷孕的那一刻起,是一連串寂寞的搏鬥,獨佔了最感動的時分,也獨自面對最恐怖的想像。
望露曾聽見一個生命初始的心跳,但僅此一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聽過,包括孩子的父親。然而這生命提早從她身體離開了。
會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會反覆的問自己,當天究竟真的聽到那偏慢但規律的心跳嗎?或者只是因喜悅而產生的錯覺?
世界上只有母親會永遠記得這無可佐證,倏忽即逝的心跳聲。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寂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