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 | 母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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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憂鬱症,越來越重了。
自從上個月被醫生告知孩子的不存在我便開始捲入這藍色的漩渦。
他用學術權威的角度告訴我胎兒的不存在,懷疑我患有臆想症,更引薦我到精神科。可,這怎麼可能?女兒存在的感覺是多麼的強烈,那驗孕棒不是最有力的證據嗎?我確確實實撿回了自己的驗孕棒,那必定是在我用過丟棄在垃圾桶的驗孕棒。此刻還裝在我的袋子裡。我的孕吐可是確確實實耽誤過別人半小時的,那些女人都能證明。他為何要欺騙我?
「是因為我學歷不高,他才如此欺騙我?」
森的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她害怕這會影響到腹中的女兒,於是在少數的友人中挑選了一位願意聽她講話的人。
友人不以為然地聽著好友述說,對於年輕友人忽然懷孕她並沒有深究原因,單純順著森的意願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
「或許是看你隻身一人,沒有男友陪伴?」
男友?
友人的不經意的一句話讓森開始疑惑起,男友是何人。
「什麼男友?」
「孩子的父親是誰?」
「沒有父親啊,我沒見過他。」
「所以你是怎樣懷孕的?」
友人驚訝地看著森,這一刻他們的對話終於銜接在同一軌道。
「你是在外面跟別人亂來嗎?」
孩子的父親?對啊,我小孩的爸爸呢?
森這才意識到自己從來都不知道是誰讓自己懷孕的。但孩子總歸的存在的,那支驗孕棒;那些孕吐的反應;那些見證這些的人。至於是誰和我歡好;是什麼時候;是在哪裡,這些我都忘記了。就像那一夜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它永遠與這個世界與自己斷裂開來,除了留下一個未成形的胎兒,其餘的東西就像那夜歡好的感受般散在夢中,散在夜色中了。
所以她並不打算深究孩子的父親,身體是自己的,那種感受豈會作假?總歸會想起的。
森像沒事人般隨意跟友人吹噓兩句便折返回家。
深紅的天鵝絨被單晾在陽台的欄杆上,陽光散在上頭,森有一瞬感覺那是面在半空飄揚的國旗,又或是革命時走在前鋒的標識。絨毛般的觸感貼在她的手心,順滑的質感似是少女的肌膚,她順著上頭的紋路撫摸著,就像每夜她撫摸肚子上的那塊肌膚。忽而她用力抓緊被單,稍有厚度的被單充滿了她的手心,這種快感似乎哪裡感受過。繼而是陽光的熾熱地直面澆在她的手背與小臂上,白色的光暈讓森冒出了一股燥熱的感覺,這被褥上似乎曾被自己所流的血染紅,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與血腥味,與腹中的孩子為一脈。
夢中的感官在這一刻被喚醒,那種燥熱難耐的悶熱感再次壓迫在森的肌膚上,數千只螞蟻從腳跟攀上她的後頸處,那數千只螞蟻的小腳淺淺踏過她背脊的骨骼,觸動上頭的神經線,如那夜的癢,纏在她的四肢。
身體對於被褥的敏感讓森豁然開朗,她找到了孩子的父親,是那夢中闖進的陌生男子,這一下終於可以確確實實證明我與夢中的他結合過並有了這個女兒。胎兒又豈會是虛無之物?定是他們在覬覦這乖巧的孩子!
憂鬱症是越來越重了。
平坦的小腹開始不再能說服別人我懷孕的事實,我只能越加頻密地出入健身房,試圖用運動的原因來說服他們。可上次被撞到險些流產該怎麼算?我真怕因為自己的驕傲而使女兒受傷。
母親十月懷胎時,作為女兒的自己拼命吸食她的營養,游離在一個水池中,絲毫沒考慮過外頭的她是多麼虛弱與痛苦。那時候世界只有一種聲音,我貪心地霸佔了她全部的心跳,每一天她的憂愁她的喜悅她的痛苦隨著心臟的跳動全棣屬自己。她與父親犯罪而有了我,來源自污濁又豈會存善念?所以我沒有見過他們,我像漂浮的塵埃,偶爾停靠在這個世界,我自夢中來打世上離開,父母存在與否我早已不想深究。只是懷孕後這愁緒竟如此強烈,那一夜我在被窩中犯了罪,為女兒安上了污濁的名號,在她還未到來時便如此待她,她絕對會報復。會吸光我體內的營養?會踹破肚皮讓我晝夜難眠?會用安靜乖巧來報復,提醒我她是個死胎?然而,我最害怕的是長大成人的她離開自己。從她降臨那刻起生命便開始倒數,看著她越發動人的五官和欲熟未熟的身體,她長成我這般年紀,會如我般犯罪?還是會踐踏自己肉體來割下我一塊心頭肉。
我越發寢食難安,似乎一個不經意她便取代自己,這種過度緊張的愁緒糾纏了我無數個夜晚。我不再開始睡眠,咖啡因填滿了腦袋空缺的每個洞口,即便如此,也總有不經意的入睡,像昨天我等待開水從飲水機填滿瓶子的空隙。後來,我也開始食欲不振,我想只要不吸食東西她便無從吸乾我的生命體征。頭髮一根根在掉,我也沒有力氣去清理,它們堵塞在廁所的排水口,蟑螂隨意在上頭走動。
除了陽台那條被子,整間屋子都抹上了肅穆的灰白。
倘若這個詞很美好,它操控一切不存在的事來淡化自己的負罪感。因為倘若這個詞,錯過了多少次就地成佛的機會。就像:倘若此刻他在我身邊;錯過了一個真實的他。
在森的心中,那位不知名的男子潛藏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她透過夢的渠道來見自己,從一開始無所畏懼獨自生育到眼前依靠虛無生活的過程,她將對女兒的愛轉移到這位與自己有緊密聯繫的男子。對女兒甚至可說是厭惡。
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她絕不允許未成形的她趁著自己在夢中與愛侶見面的縫隙介入。所以她不再去勾勒男子的輪廓,不願憶起曾經的歡愉。她催眠自己,並不愛他。
日照時間日漸縮短,每到五點,房間就會籠罩一層淡藍色的幽光,森縮在房間的一角,用毛巾把自己的臉裹起來,只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珠子。赤條條的她靠在冰冷的墻壁,淡藍色的光打在她左側的臉頰、乳房、臂彎上,鏡中的自己如同困在廢棄的精神病院,不知冷暖的怪物。她只好把毛巾裹得更緊,透過那雙幽深的瞳孔她看見自己瘋子般的模樣,打結的長髮垂在臉頰兩旁,許久未有整理的劉海已過眼,參差不齊地蓋在睫毛上方。聲音更是沙啞得不像話,一張嘴便是一陣惡臭,體內的內臟日漸腐壞,褐色的斑點爬滿她的皮膚,那數千只螞蟻不再帶來瘙癢,它們全死在腐朽的身體內,游離在胎兒的旁邊,她不知她的身體早成了尸體的承載品。
不知從何而來的水聲,在森背後的墻壁傳來,她只感身處汪洋的中央,想隨波流浪到對岸,但不管她奮力也好,隨性也好,就是觸不到對岸。對岸竟是這麼近那麼遠,若不到頭便需返回身後的群島,又或者繼續漂浮海中,這是註定進行的二選一。
水滴聲淅淅瀝瀝、淋漓淅瀝,時間在森的房間停了下來,腹中的胎盤似是要滑出,她只感大腿一片濕潤。她拔掉包裹頭部的毛巾墊在兩腿中間,卻阻礙不了那些紅的黑的血塊流出,毛巾瞬間便是一灘紅與黑。在掙扎中,她終於看見了鏡中的自己,兩頰深深的凹入,眼睛四周是脫皮的微紅,兩隻幽深的眼珠鑲在鬆散的眼皮中,似掛起的一件衣服,乍看之下還算是一個人形,細細再看只見人皮卻無人臉。
而這具乾枯的身體終於在最後一聲的爆裂中流盡了那滴血。
在時間停止的空間,她生下了一個死胎。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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