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搶先看∣謝廖沙認識戈巴契夫的孫女克謝尼婭(Ksenia)

2020/09/12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這裡卻有個叫做波格丹諾夫的人,完全名不見經傳,表面上代表一個其實從一九九○年代初期之後就不再活動的政黨,政治經驗是在一個小而無權的區議會裡兼職議員,就連這一段都可能是偽造的——謝廖沙卻得假裝相信,這個小丑蒐集到了兩百萬選民連署?這種感覺就像當初謝廖沙覺得每個人都瘋了,全都突然接受無名小卒普丁成為總統熱門人選那樣。

*戈巴契夫時期

祖父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與戈巴契夫必定是在一九八五或一九八六年夏天,一同在克里米亞的一處黨別墅避暑,因此讓謝廖沙認識了戈巴契夫的孫女克謝尼婭(Ksenia),再過一、兩年,兩人將在黑海專屬黨內職官的兒童夏令營共度夏日;但這個夏天,當兩個男人沒完沒了地討論治國大計,謝廖沙多半都得自求多福。他向下爬進隧道裡。謝廖沙直到後來才想到,那些地盤全都戒備森嚴,他隨時都處於監控之下。再到後來,他會懷疑、也會牽掛自己所記得的童年時光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他是否真的曾經獨自一人,是否真的被身邊圍繞的人們愛過。就像祖父別墅裡的那位廚師,他似乎很寵愛小謝廖沙,但謝廖沙的姊姊後來告訴他,那位廚師曾是國安會的上校,這讓謝廖沙疑惑,那份愛是不是他任務的一部分。
謝廖沙是一位黨內高官的孫子,而非兒子,因此他早年生命的某些部分,是在他當時及後來所認為的「一般」蘇聯狀況下度過的。他的家庭一如其他人家,也面臨食物短缺,從廁紙到牆面塗料等其他消費品也都短缺。小謝廖沙也輪流排隊,掌心上用原子筆寫著號碼——當須要排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的時候,分配號碼成了一種額外措施,以維持自我組織和人們所認為的公平。但謝廖沙和雙親居住的地方,在地方話裡被稱做「沙皇村」(tsarskoye selo)。最初的沙皇村——一個被正式命名為沙皇村的真實地點——是十八世紀初彼得大帝夏宮的所在地。沙皇村在蘇聯時期被更名為普希金,因為這位詩人在當地接受教育;但「沙皇村」這個稱號開始與蘇聯菁英居住的街區和小社區產生聯繫。
這些地方的商店存貨較多,即使它們也會受到貨料短缺的影響。建築的規劃和建造品質更良好,空氣也比城市裡其他地方更棒——莫斯科西部的社區比其他區域有較少的工廠和較多的公園。在反對不平等的抗爭中所建立的這個國家,卻創造出舉世僅見最錯綜複雜、也最僵化的一套特權體系。它從第一批布爾什維克黨人搬進宮殿、或豪華旅館後開始的。布爾什維克俄國誕生的最初數年,特權的主要機制就被定義和創造出來。甚至在十月革命前幾個月,列寧就提及「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不會帶來人人平等:「財富差異仍將維持不公正的差別。」就在革命後一週,列寧寫道,高素質的專業人士「就目前而言」有必要維持他們的特權地位。遊手好閒的富人必須被剝奪財產,但訓練有素的人才必須勸誘來為新政權效力。「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馬克思主義原則被更為實用的措施取代,也就是盡國家所能去供養高級專業人士,好從他們身上取得最大的回報。往後數年間,勞力最受國家珍視的人員名單,以及對他們的補償機制全都建立起來。布爾什維克黨人對他們所謂的「創作知識分子」提供津貼,包括作家、藝術家,特別是電影導演,以及學者和科學家;軍官的層級則更高。但布爾什維克黨人最看重的還是自己:「政治工作者」的特權與利益勝過所有其他群體。

*葉爾欽時期

葉爾欽掌權的那一年,謝廖沙的父母也離婚了。彷彿一覺醒來,廖沙就失去了所有特權。父親搬走後,母親還在莫斯科國立大學任教。如今,光靠她的薪資無法維持生計(這在過去多半無關緊要,因為黨內職官的分配體系提供了社會安全網)。但她與其他教授不同,她還有在沙皇村的大公寓,此時,她收留了一位比利時男人寄宿。他有一輛車,他付一美元請謝廖沙幫忙洗車。這筆錢足夠在紅場的一個新攤位買兩罐可口可樂,從第五十七中學走路十分鐘就到。儀隊仍然踢著正步走向他們在列寧陵墓前的崗位,並且紋風不動地肅立於崗位上,但人們不再大排長龍等待瞻仰躺在水晶棺裡的布爾什維克革命領袖。白宮處決事件之後,葉爾欽命令儀隊撤離,一九九三年十月六日,最後兩名值勤士兵在離開時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別。一九九○年時,謝廖沙和前一間學校的同學們,在紅場入口處的歷史博物館加入了兒童十月團。如今他在這裡請新同學喝可口可樂。那感覺就像自由。
謝廖沙的祖父看來也經歷了類似的事。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不再擁有高聳圍牆後的中央委員會別墅,但他在科學院村被核發了一棟別墅,只在特權階序上稍低一階。這間房屋按照蘇聯標準,乃至大半個世界的標準來說都算是豪華的,但謝廖沙從未見過比這更小的房子。儘管如此,它仍坐落在一片充滿百年松樹的土地上,這些樹木加上庭院的規模,讓它看來就像是方圓數英哩之內唯一的房屋。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一直都想要一片擁有池塘、池中有魚的庭院,這時他的兒孫們正不眠不休地將裝滿手推車的泥土推到外面去,而有朝一日要成為池塘的地方則愈挖愈深。在過去,挖土和推車的工作會有義務役軍人代勞,但如今,謝廖沙理解到,雅可夫列夫一家的生活跟一般人沒有兩樣,這正是祖父一向更喜愛的生活方式。
謝廖沙八年級的時候,他父親和一些朋友決定為子女開辦一所家庭學校。謝廖沙和第五十七中學的孩子們斷了聯絡。往後四年,他只在家庭學校裡和自己的家人及另外兩名青少年說話。他們並沒有成為朋友。除了祖父之外,在這世上沒有朋友或別人能理解他。

*普丁時期

二○○八年三月,謝廖沙飛回莫斯科,參加總統選舉投票。他在基輔住了一年,幾乎沒在關心俄國政治,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投票。他的祖父也會這麼說。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總是談論著謝廖沙有多麼幸運,能在擁有選舉的時代成長。或許正因如此,謝廖沙覺得自己一定要飛回莫斯科,在戶籍地的投票所投下選票,而不是在基輔的俄國大使館投票。
飛行歷時一小時。到了謝列梅捷沃國際機場(Sheremetyevo International Airport),謝廖沙搭上一輛接駁車(一輛搖搖晃晃的小巴)前往最近的地鐵站。小巴一輛輛接踵而至,速度更慢的大巴士也一樣,因此地鐵站裡擠滿了旅客,其中多數人都經歷了比謝廖沙更久的旅程而顯得疲憊。謝廖沙排隊前往售票窗口:當然,每個人都剛從外地回來,身上都沒有為莫斯科人節省排隊時間的多次乘車儲值卡。地鐵站又擠又吵,空氣中瀰漫著每個人一路上的征塵。行李使得空間感更加欠缺。疲累的孩子們抱怨。疲累的大人們厲聲制止。隊伍看似漫無止盡。
實際上,他排了五十分鐘。要是謝廖沙到達售票窗口時都已經累了,其他人的狀況又該是如何?
「六十次乘車卡,謝謝。」他說,把一張盧布千元鈔推過窗口。按照窗口上張貼的那張機器打字的票價表,六十次乘車卡是提供購買的最高面值票券。每張價格五百八十盧布,相當於二十美元左右。
謝廖沙取票之後,走到閘門前,盡可能大聲地說:
「我剛才排了五十分鐘的隊!我不要你們也得排隊五十分鐘,就只因為你們從外地來!我買了六十次乘車卡!請你們刷這張卡進站。」
人群停頓下來。許多人看來是聽見他說的話了,但不願相信他。然後,有個女人走來。謝廖沙將票卡放進閘門,閘門吐出票卡,亮起綠燈,女人進了站。然後又來了一個人,然後是一對夫妻,接著,一位年輕的警官把自己刮得乾乾淨淨的臉逼近謝廖沙。
「你得跟我走一趟。」
謝廖沙去了。警官帶著他穿過大廳的一道黑色鐵門,走進地鐵站的警察局,裡面坐著一個更高階的警官。他完全謝頂的腦袋脹紅,汗珠流淌,即使他就坐在金屬桌後方,臉色和呼吸卻彷彿剛爬過樓梯。他們一走進來,這個冒汗的男人就開始對謝廖沙咆哮,髒話如連珠炮般傾瀉而出,從來沒有人這個樣子吼過謝廖沙。謝廖沙臉上必定也流露出情緒了,因為年輕警官這時又把他帶出門外,在那個冒汗的男人聽不見之處,他試著用自己的話讓謝廖沙知道他使用車票的方式不對。但他實在無法說清楚講明白,甚至講不完一句連貫的話,這讓謝廖沙很想幫他一把。
「聽我說,」他說:「這不是詐欺行為。我確實買了一張六十次乘車卡得到優惠,但我沒有從中獲利,還為大家省下了時間和麻煩——包括收銀員!」
「轉賣車票是違法的!」年輕警官說。
「我沒有轉賣。」
「你會害收銀員惹上麻煩的,她可能會被開除。」
「她為什麼要被開除?她什麼都沒做錯!誰都沒做錯。」
「你以為你是誰啊,上帝嗎?」
就在那一刻,發生了某些轉變。謝廖沙感到平靜而清醒。「禪」這個詞在他心中浮現,然後是一句構造完整的話:「這個人的心智運作模式,我永遠不可能理解。」
「我懂了。」謝廖沙說著,從年輕警官身邊走開。謝廖沙把票卡放進閘門,穿過閘門。「麻煩你了,請收下!」然後把票卡塞進第一個對他這句話停頓夠久的人手裡。謝廖沙用不著剩下的五十五次了。
他直接前往投票所。投票所設在一所學校裡——六個臨時架設的投票亭,房間中央有兩個透明的塑膠投票箱。他拿了選票,但還沒踏進投票亭就停下腳步。選票上的第一個人名和履歷如下:
波格丹諾夫,安德烈.弗拉基米洛維奇。生於一九七○年,莫斯科居民。工作處所:俄羅斯民主黨,政黨。職稱:中央委員會主席。工作處所:莫斯科市陽光地區(Solntsevo)議會。職稱:兼任副議長。推薦人:自己。依據選民連署而獲得登記。所屬政黨:俄羅斯民主黨,領袖。
這激怒了謝廖沙,然而警官和他滿頭大汗的上級,以及他們編造的所有規定都還不足以激怒他。這是徹頭徹尾的嘲弄。普丁時代的新法律規定,獨立候選人(不具備國會議員身分的候選人)必須提交兩百萬份選民連署,才能登記為候選人,而且在全國任何一個地區都不得超出五萬份連署。這需要鉅額金錢或龐大的全國性草根行動者網絡——最好兩者皆有。許多人在那一年都嘗試過,但全都失敗了。但這裡卻有個叫做波格丹諾夫的人,完全名不見經傳,表面上代表一個其實從一九九○年代初期之後就不再活動的政黨,政治經驗是在一個小而無權的區議會裡兼職議員,就連這一段都可能是偽造的——謝廖沙卻得假裝相信,這個小丑蒐集到了兩百萬選民連署?這種感覺就像當初謝廖沙覺得每個人都瘋了,全都突然接受無名小卒普丁成為總統熱門人選那樣。
謝廖沙把空白選票丟進投票箱裡,走出投票所。他搭上一輛計程車返回機場。

《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作者:瑪莎.葛森(Masha Gessen)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20-09-01
美國國家圖書獎非文學類大獎
紐約公共圖書館.海倫伯恩斯坦圖書大獎
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大獎決選
紐約時報書評、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波士頓環球報、西雅圖時報、基督科學箴言報、新聞週刊 年度好書
★「我們一切的思想與行動,全都出於赤誠和熱愛俄羅斯啊!」
在缺乏信仰與依歸的時刻,俄羅斯人該如何急尋俄羅斯的偉大?
戈巴契夫,拆卸的鐵幕
1985年,蘇聯迎來了新政。戈巴契夫決定將垂死的國家,引進一點改革的活水。人民開始小心翼翼接觸以往禁絕的資訊,書籍、音樂、學術、宗教,涓涓細流的自由,逐漸流入大眾的內心,集會開始了、遊行抗議開始了,分離與解放的力量終於形成了洪水,衝破了柏林圍牆、波羅的海三國、高加索、所有東歐與中亞聯邦,鐵幕全面瓦解,只剩下孤零零的俄羅斯人。
葉爾欽,失序的國度
1991年,俄羅斯要向西方世界開放。資本主義到來,市場經濟統治,學術與文化積極接軌。那是個看似充滿希望的時期。然而,蘇聯長久的慣習沒有退去,仍像幽靈一般困擾著經濟與政治,即便國民生活水準提升了,但貧富差距加大、人民生計各憑本事、車臣分離主義分子在邊境喧囂。曾經是相對於美國的強權,而如今俄羅斯要往哪裡去?人民心中充滿了困惑。
普丁,眾望所歸的大家長
1999年,默默無聞的前KGB特務,接下了紊亂的俄羅斯。在車臣戰爭中,普丁終於展現出久聞不見的強勢,終結戰事紛擾,重建俄羅斯的自尊。人民全心託付給他,國家所有事情逐漸步上軌道。當穩定成為俄羅斯追求唯一的辭令,任何阻礙前進的大石先被劈除,最後連不起眼的沙子也被清掃而空,從商業寡頭、反對派媒體、學術研究自由、LGBT人權、猶太人、到抗拒NGO組織的「國外代理人法」,人們被跟監、被騷擾、被毆打、被暗殺,沒有人不能不服膺克里姆林宮的意志。內政清理好了,該向國外征討了,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
這是極權主義再發作! 《普丁:沙皇再臨》作者瑪莎.葛森, 透過四個主角、二十多個人物、譜寫出俄羅斯三十年頭急速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 這是俄羅斯人的生命史,也映照出俄羅斯開放、奔放又收緊,又如何臣服於強人專制、迷失在國族主義中。
【國外傳媒推薦】
「瑪莎.葛森是俄羅斯這一世代之內最重要的一位知名社運人士與記者。」 ——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紐約客》(The New Yorker)
「一名極其獨立的記者……葛森深知俄國的文化與病理……(而且有著)對英語的絕妙掌控。」 ——《紐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葛森展現了非凡的勇氣……毫不退縮。」 ——《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瑪莎.葛森博學而謙遜、標新立異而靈巧、誠實而勇敢。在這個獨特的歷史時刻,當我們必須理解俄國才能理解我們自己,我們全都很幸運能有她領路。」 ——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暴政》(On Tyranny)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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