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發現很多失戀故事其實是一樣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Q發現自己竟然變成周遭親友心目中的失戀良伴。他以為自己只是答應朋友出去喝一杯的邀約,但十次有八次,他會發現自己陷入必須在旁邊遞手帕衛生紙、甚至幫忙攔計程車把爛醉之人送回家的窘境。雖然這樣還不至於影響他偷瞄店裡的其他男女,然而對於後續發展卻大大不利。他只好安慰自己,偶爾只進行靜態審美活動也是調劑,同時還能兼顧友誼,賺到。
尤其現在這個時候,他也不太想獨處。
今晚在他身邊的是潔米。從以前到現在,潔米失戀以後的習慣都一樣:打扮得異常妖嬈,找個朋友出來買醉兼抱怨,酒喝得越多抱怨就越大聲,半認真地期待會有個好男人聽到她的苦楚,或者惑於她的美色,在今天就把她帶回家,給她永恆的幸福。
這種奇蹟當然不可能發生,所以Q的責任就是避免她做出讓自己後悔的傻事。
大部分時候,潔米講話都不求他回應,所以在她居然真的問他問題的時候,他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你睡著啦?我在問你問題欸!我說——」
「有有有,我聽到了。可是妳不覺得問我很怪嗎?」
「我在問你男人的心態啊!你不是男人嗎?」
「可是我不是妳會有興趣的那種男人啊。」
「可是你是知道怎麼對付男人的男人啊。像你這樣的男人,一定比女人更了解男人的心理吧?」
這到底是哪來的誤會?Q真想給她一個白眼。人類又不是工廠統一規格製造的機器,沒有使用手冊。而且就連統一規格製造的機器,偶爾都會有某一台出現獨一無二的bug咧。但他還沒開口,潔米就用懇求的語氣抓著他的手臂說道:「你就猜一下吧?」
潔米剛分手的男人,Q在八個月前曾經見過。一個帶著憂鬱氣質,看起來可能像在大學教書做研究的高大眼鏡男,陪著潔米來參加某個歲末化裝舞會,讓潔米的前未婚夫看了十分不滿。潔米一直以來的交往對象都是運動型陽光男子,所以Q起了疑心,偷偷問她:「妳換口味啦?」潔米嘴角一揚,說道:「沒有啊。這算是炮友吧,我們不是對方最哈的類型,不過還可以聊上幾句。而且他還滿夠意思的,我只是隨口抱怨可能會一個人碰到前未婚夫,他就陪我來了。」
那時候就只是「炮友」,後來其實也沒什麼要升級的跡象。潔米沒再交新的固定男友,倒是偶爾對Q宣揚有這種固定炮友的好處:「這種關係好極了,不黏不膩,絕對好聚好散。」根據她的說法,眼鏡男對於一對一關係充滿不知哪來的反感,除了潔米以外也還會見別的女人,他從一開始就不曾隱瞞過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表現得過度誠實。有一次他本來跟潔米約好見面,結果居然遲到了一小時。他來時帶著一瓶表示歉意的香檳,臉上卻有一種神秘的喜悅。她一開口問他怎麼耽擱了,眼鏡男就告訴她,他在準備赴約時有個豔遇。他穿過停車場的時候,跟擦身而過的陌生女子突然對上眼,結果就在他的車後座裡匆促而激烈地春風一度。
潔米當初一邊竊笑,一邊告訴Q這件詭異的事。她沒想到眼鏡男會誠實到這個地步,也沒想到她自己居然沒什麼嫉妒的意思,只覺得整件事很滑稽。Q皺著眉頭問:「這傢伙有性成癮問題嗎?」潔米爆出一聲大笑。「對欸對欸對欸……我有問他是不是有這種問題,結果他說他才不是整天都想著性,而且他也不是有人邀約就撲上去,而是——嗯,讓我想一下。」
她終究沒有想起眼鏡男的確切說詞是什麼。Q只能從她支離破碎的說詞裡大致拼湊成這樣:這傢伙研究法國文學(法國文學範圍那麼廣,到底是哪一部分?潔米不記得也不關心),有一套奇怪的個人生活美學,很不協調地結合了突發性的放浪形骸與經常性的謹小慎微。好比說,雖然平常表現得像是有潔癖,但他自己說,某一回基於突如其來的「靈感與直覺」,他顧不得自己才剛下課,就突然走進滂沱大雨中。毀掉昂貴的皮鞋就算了,連公事包裡的書都被淋得一蹋糊塗。後來他把那本被雨水泡得起皺變形的《馬爾多羅之歌》小心翼翼地烘乾,慎重其事地供奉在一個有防潮控溫設備的透明玻璃櫃裡,潔米第一次看到還以為是某種怪異的現代雕塑。(從某方面來說,也許真的就是。)他說那是珍貴的紀念品;那次經驗幫助他寫出某篇很重要的論文。而不管是與素未謀面的女子在奇怪的地方只此一次的交歡,還是與事先約好的對象過夜,他沒有一次忘記使用保險套。他固定半年去做一次愛滋與性病篩檢,檢驗日期跟其他約會一起登記在行事曆上。他家的所有東西都像用尺量過一樣,擺得整整齊齊。唯一看似溢出秩序之外的東西是書,書架上塞不下了,會跑到地板上。然而堆在地上的書——不,它們沒有全部疊到一樣的高度,那樣太機械太醜陋了,只是書脊通通朝向主人看得到的外側,而且在主人下意識的選擇下,遠看居然有某種色彩與形狀上的協調性。
「這人是神經病吧。」Q當時的結論是這樣。潔米只是大笑。「他是個有趣的神經病,你不能否認這一點。而且每次跟他見面,真的都很好玩。我們不是每次都在打炮。我們都是見了面以後,憑『靈感』決定要幹什麼,好比說有一次,他突然說很想彈鋼琴,我們偷偷闖進一間中學,撬開一間音樂教室的門,結果你知道他在鋼琴上彈什麼嗎?小——星——星,不是莫札特的原版,而是兒歌版本,他根本不會彈琴!結果是我彈了我小時候學過的所有東西給他聽。」
類似的怪異約會故事,潔米講過好幾個。
Q認為潔米在戀愛,雖然她不承認,而且可能真的沒有自覺。但是從她開始見眼鏡男以後,她整個人展現出無比的活力,感受性突然提高無數倍——Q第一次發現她會停下腳步,欣賞水泥建築腳下迸出的野草時,簡直嚇壞了。在Q看來,這一切都是戀情順遂的徵兆。
直到上個月,潔米還保有這種活力。所以她昨天約Q出來喝一杯的時候,Q幾乎不想赴約,因為他不知道他現在能不能忍受看到這女人容光煥發的樣子。
結果他發現潔米身上那道光芒不見了。而他居然有餘力為她感到難過。
眼鏡男在一星期以前約她出來,冷靜地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潔米很訝異,但還算鎮定地問為什麼。他說,他辭去工作,準備要用積蓄去環遊世界,並且寫他早就想寫的那部小說。「是什麼讓你下定這種決心?」潔米心想,該不會他得了絕症只剩一年壽命什麼的?
然而眼鏡男說的是:「我遇到一個人。我想跟她一起看這個世界。更精確地說,我想要在她的陪伴下,在這個世界上漂流,同時寫我的小說。」——潔米保證這段話完全是原文照錄。Q覺得這男人講話很做作。
潔米當時還笑嘻嘻地反問,難道是上次在停車場裡遇見的女人嗎?
眼鏡男很鄭重地否認了。那次的偶遇很美好,他會記得,但已經過去了。現在要跟他一起環遊世界的女人,他是在前一週在電影院門口遇到的。
潔米忍不住問,這兩個女人有什麼差別?為什麼你會想跟其中一個在車後座打一炮,卻決定跟另一個人去環遊世界?因為第二個女人是你的真愛嗎?
眼鏡男搖搖頭。即使到現在,他還是不相信人有什麼命中註定的唯一真愛。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人是靠著盲目的直覺在人生中摸索前進,你甚至說不出來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確。
「他說,出於對我的尊重,他認為他必須跟我說明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可是我覺得我越想就越不清楚。我……我甚至問他,那麼這表示我們今天不會上床囉?他就用平常那種平靜的態度看著我,說今天跟過去沒有任何不同,我們在這一刻到底要做什麼,就由我們的直覺與感受來決定,這是什麼鬼?你覺得他那個講法到底是什麼意思?」
Q眨眨眼睛,問了一個合乎邏輯的問題:「所以你們到底有沒有打分手炮?」
「你就只關心這個嗎?」
Q舉手投降。「好,我不插嘴,妳繼續講。」他猜一定有。
「我那時候就有點火了,問他說如果我要跟他上床,他就會說好嗎?他不會覺得這樣對不起他的新歡嗎?他說,他跟我的關係只跟我們兩個有關,不干那女人的事。這跟他平常跟我講的論調,聽起來完全一模一樣。他老是說,我們兩個的關係只跟我們有關,所以我就算同時跟別人約會,也犯不著特別跟他說,除非我因此不想再跟他見面了,那我就通知一聲……我一直以為,會是我先做這件事……」潔米哽咽了。
所以有一部分是覺得先被甩掉很沒面子吧。Q忍不住露出一個哀傷的微笑。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就站起來要離開餐廳。他好像早就料到會這樣,已經先結帳了。他一聲不響地送我回家。我有點賭氣,一路上拉著他的手不放他走,他也沒有掙脫,就這樣被我拉進家門。他知道我不要他走,他就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們就這樣坐著不講話很久。」
接下來,潔米也沉默下來,很久沒再開口。Q看著她不平靜的臉,知道她正在盡最大的努力,把故事的最後一段說出來。
酒吧裡就像平常一樣人聲鼎沸,然而Q覺得他舉起杯子喝下最後一小口的時候,聽得到水珠從杯底低落到杯墊上的聲音。
他招手要酒保替他們再斟一輪酒。酒來以後,潔米喝了一小口,然後說話。
「後來我尿急要上廁所。可是我叫他不准逃走。」潔米流著眼淚笑了出來。「我們都要上廁所,我上完換他上。他走出來的時候,我本來打算要把他趕出去的,可是跟他四目相望的時候,我……」潔米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他的眼神顯得很哀傷。我覺得是這樣。他看起來心碎了。我不知道,那一瞬間竟然是我同情他……現在想想,我很懷疑我是不是看錯了。有可能我只是看到我想看到的,我希望他也很難過,所以我就認為我看到他傷心了。我跑過去抱住他——我不知道,好像突然我們就撞在一起,彼此抱得很緊很緊,像是鬆手就會掉到萬丈深淵下面一樣,緊到連脫衣服都有點不方便。」她乾笑了一聲。「後來我們還像熱戀情侶一樣,抱著睡在一起咧。可是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他媽的還直接跑去他的公寓堵他——我甚至不敢先打電話,怕他不接。結果公寓根本沒人了。事後再打手機,也停話了。他就像死掉一樣的消失了。」
Q很想再喝一杯。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再來一杯,他就連照顧自己都辦不到了。現在可不會有個可靠的人把他送回家,還幫他把脫下來的衣服照類別分好。靠近心臟的地方猛然一絞。
「所以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打分手炮是同情我嗎?我們本來就只是炮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傷心,這是因為我其實愛他嗎?他有愛過我嗎?這到底是在幹嘛?我是他找到真愛以前的備胎嗎?如果他愛那女人,跟我打分手炮他不會內疚嗎?他有愛過我嗎?我有愛過他嗎?他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潔米不知道自己話說著又繞回來了。
要怎麼樣才能安慰一個傷心迷惑的人呢?他自己傷心到不講道理時,會想要聽到些什麼?他想像了一下,然後開口了。
「愛嘛,我做過很多,卻始終不懂它是什麼。」
潔米發出一個乾乾的笑聲。
「而且我不是你們肚裡的蛔蟲,我不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啊。而且,想法其實不重要的。」
「什麼意思?」潔米的聲音尖起來了。
「想法就只是想法,當它變成行動的時候,才有實質的影響力。」
「所以咧?」
「所以妳不必猜他在想什麼——甚至也不必管妳在想什麼。只有行動才算數。從行動上來看,事情很單純。他的人生出現了新變化,所以他做了一個選擇。妳的人生也出現了新變化,所以妳也做了一個選擇。」
「他選擇甩掉我,我有什麼屁選擇?」
「用那種字眼只是讓妳自己更難過而已。請說他選擇『離開』妳,而妳選擇放他走。」
「不然呢?難道我要繼續去糾纏他嗎?」
「妳知道,有些人真的會這樣做。如果妳真的想,妳也可以這樣做,妳絕對有辦法的。可是妳沒有。這是妳的選擇。」這根本是喝得半醉以後的信口胡說,但Q突然覺得自己講得似乎很有道理。
「所以現在我活該痛苦就是了?因為我沒有死纏亂打?」潔米又激動地猛掐住Q的手,他應該要覺得痛才對,可是竟然沒什麼感覺。酒精偉大的麻醉作用。
「我不是這個意思。妳想想,如果他那天沒有說他要跟別的女人走,只說他要去環遊世界,妳會硬要跟著他去嗎?」Q望著潔米的眼睛,默默懷疑明天她還會不會記得自己現在說了什麼。
潔米愣了好幾拍。也許她真的在想,因為就在Q開始放空的時候,她的回答才突然冒出來:「才不會。我才沒那麼喜歡他咧。」但是講出這句話以後,她的臉又扭曲了,她哀哀切切地趴在Q肩膀上痛哭起來。過了一會,Q猛然意識到她的哭聲已經停了。小心地撇頭看看,這女人果然趴在那裡睡著了……
Q拜託計程車司機幫忙,兩個人一起把潔米扛進她的住處。他多給司機一筆小費,然後決定走路回家。雖然這麼做要四十分鐘。他需要這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後,他打開自家公寓的門,脫下外套,掛在門後的掛鉤上。他把襯衫稍微捲起來看了一下,見鬼了,潔米這怪力女,他手腕上方被她用力掐了好幾次以後,不但瘀青還破了一小塊皮,都見紅了。
Q望著那一小片泛紫又見紅的皮膚,突然想起左肩後方有個他自己看不到的瘀傷。那天在Aston Martin DB5前座混亂的糾纏裡,他的肩膀後方撞到了方向盤。他伸手去摸,仍然會痛,不過痛楚確實地在淡化,可能再一兩天就感覺不到了。
一股莫名的衝動讓他重重往後靠,但是角度沒算準,撞上的並不是左肩後方那塊瘀傷部位,而是一部分左手上臂跟肘關節。滿痛的。可能會製造出另外一塊瘀青吧。
這真是徒勞。
Q拖著腳步走進自己的臥房。窗外的月光照了進來,他看到他的兩隻貓今天沒吵架,而是相親相愛地窩在一起睡覺。他望著那兩隻幸福得可惡的貓咪好一會,才走向自己的床鋪。他把眼鏡拔下來放到旁邊的床邊桌上,躺下來看著天花板,視線一片模糊,這是因為他近視很嚴重。他咬著牙,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他的人生出現了新變化,所以他做了一個選擇。我的人生也出現了新變化,所以我做了一個選擇。這是選擇的問題。這是選擇的問題。這是選擇的問題……
讓他視線模糊的東西從眼睛兩側往下方流,經過了耳朵,有點發癢。鼻涕讓他幾乎不能呼吸。但最後逼得他得爬起床的原因,居然是酒喝太多,他得起床尿尿。身體功能如此不識相,居然在他悲痛得淚流滿面時還要打岔,這種荒謬與滑稽讓他傻氣地吃吃發笑,笑了好一會才停。
Q洗了把臉,沖了馬桶,決定今天就這樣吧。明天的哀慟就留給明天。扛著不醒人事的潔米上樓,又走了四十分鐘路回家,讓他的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鉛,酒精跟眼淚讓他的眼睛酸澀得不得了。他闔上眼皮,睏倦與黑暗溫柔地籠罩著他。
睡眠果然是失戀者的最佳良伴啊,他這麼想。
然後,就什麼都沒想了。
========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請你為我拍拍手,讓我賺一點LikeCoin。註冊讚賞公民可以不用花錢,最多可以拍五下。如果你願意拍五下,我會很高興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