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說吧,去看完《007:惡魔四伏》以後,我滿腦子都是「007你這個人渣!你竟然拋棄Q!!」(對的,我腦子裡的情節線長得跟電影本身不太一樣,腐女都懂的。)於是就傷心欲絕地寫了三篇衍生文,主要是描述Q失戀的痛苦⋯⋯
這一篇是分手砲。但當然砲本身我沒寫,當年我覺得肉有啥好寫的,大家自己想像就好。
Q從經驗裡得知,所謂「不變的日常」根本是個幻覺。變化總是在你以為一切如常的時候,悄悄把你腳下的地毯抽走。
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一點,是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如往常,他在課堂上假裝認真做筆記,實際上卻在證明數學定理解悶;解得正忘我的時候,卻被校長叫了出去,然後在校長室裡聽見父母雙雙車禍身亡的噩耗。他震驚到沒有辦法掉眼淚。他知道伯父已經接到通知,正要盡快趕來接他回去參加葬禮,他應該回宿舍收拾行李;然而他離開校長室以後,卻直接走回教室,什麼都沒說就又坐下來,繼續上下一堂課。教室的擺設,旁邊同學的臉,外面的草地跟樹木,一切都跟剛才沒有什麼不同。他自己呢,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只要忽略掉他剛剛得知的那一個訊息,他就跟一小時以前沒什麼兩樣吧。他沒有變,周遭的世界也沒有變,只有一件事情變了。在他看不到的遠方,他的父母死了。然而弔詭的是,在這最後的變化完成以後,他們真的不會再改變了。他們永遠都會是死的。
其他同學問他為什麼被抓去校長室,他隨口搪塞過去。他有個不自覺的瘋狂念頭:只要他不說出來到底發生什麼事,繼續照著課表與慣例行動,那麼這股沉默就可以瞞過整個宇宙,讓一切保持不變。
然而他伯父來到教室接他,打破了他的妄想。
這次也一樣。變化悄悄地開始發生,等著要抽走他腳下的地毯,他卻完全不知道。
Q很懷念一個月以前的自己。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又搞失蹤的007死到哪去了,但他並不怎麼擔心。反正他知道詹姆士在倫敦的「家」裡根本待不住,憑空消失根本是家常便飯,等他混夠了(或者惹了天大的麻煩,想瞞都瞞不住)的時候,就會回家報到(或者被押回來)。話說回來,他幹嘛光擔心007一個人?整個00部門還有很多別的外勤等著他照顧呢。就算他們確實比較熟(而且那種熟法最好別讓人知道),他跟007還是獨立的兩個人。他們不是情侶。他們是很談得來的同事,而且湊巧有相同的心理缺陷:雖然很需要親膚行為,卻很排斥建立一般人務求穩定長久的親密關係。所以在時機恰當的時候,呃,他們會很有默契地彼此支持一下。
所以其實他們算是朋友。滿好的朋友。即使偶爾睡在同一張床上,也不會變得綁手綁腳,很不清爽。他那時這麼覺得。
當然,一個月前的他絕對不會去想,如果007是他的好朋友,那曼尼潘尼是不是?應該也是吧?那為什麼他不會跟曼尼潘尼上床?因為她是女人嗎?他以前有沒有其他會上床的好朋友?為什麼他想不起來?
然後到了十一月三日,M臉色鐵青地把報紙塞給他,他才知道詹姆士到底去了哪裡。「你研發的智慧血清,可以用了嗎?請說『可以』。」M用那雙永遠顯得疲倦憂鬱的眼睛,盯著他說道。而他呢,一如往常,容許自己心猿意馬一下,想想也許有什麼可能性。這類妄想是千篇一律辦公生活的調劑。
「呃,應該可以。」他差點就結巴了。
「等007去找你做健檢的時候,就把奈米晶片打進去。這一年來他實在問題太多,我一定得做點損害控制。」
他望著M,覺得有點同情。M其實不需要解釋他的命令,他之所以做解釋,只有一個理由:他自己也覺得做這件事很不自在。在下屬身上裝拆不掉也關不了、本來是用來標記危險人物的追蹤系統,對M來說已經逾越道德界線了。問題是正常的監視手段對007根本無效——所以當初Q沒警告把奈米晶片打進詹姆士手臂裡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抱歉,甚至有一種替整個00部門報復的快意。
炫耀那輛剛改裝完的車給詹姆士看,卻不讓他開……嗯,Q不得不承認,他是有點想賭一把的意思。可惜他賭輸了。詹姆士闖空門的本事顯然一直在精進中。
想起詹姆士留下的那瓶酒,心臟就又一陣刺痛。
該找一群人喝掉、自己一個人喝掉、倒掉、或者砸爛?
不,他甚至沒有勇氣走近那瓶酒。
那一天的每個細節,他會在記憶裡重複多少次呢?然而在當時,Q一點都不知道,每一秒鐘他都必須珍惜。那時候連詹姆士自己都不知道,他將會去過另一種生活。
在清除辦公室竊聽與盜錄系統的時候,他偷偷把詹姆士在辦公室活動時被盜錄的畫面暗槓回自己的電腦裡,回到家裡以後自虐式地反覆觀看。其實不用看,他也還記得。詹姆士拿起火力加強過的狙擊槍對著前方,Q就這樣走過去,幾乎像是挑釁似地靠近他,把槍口往上抬起。
Q知道自己那時候屏住了呼吸。
在大庭廣眾之下靠近詹姆士,即使他們在談論的是最嚴肅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的腦袋有一半不在此時此地。他總是懷疑自己的呼吸速度改變,會洩露他的秘密思緒,所以他總是那樣習慣地屏住呼吸,彷彿是要忘記自己是活著的,曾經跟眼前這個人在別的地方非常野蠻地對待彼此。
如今他只剩下這麼一點點紀念品了。
他知道這麼想根本是有病,但他幾乎希望C曾經在他房間裡裝針孔攝影機。
他不得不「請假」去奧地利的時候,雖然皺著眉頭抱怨連連,曼尼潘妮好像還是看出來了,意味深長地問道:「你這次上飛機還需要鎮定劑嗎?」
「上次的事情以後,我怕坐飛機的毛病似乎好了。」他這麼回答。實際上他還是吃了一點鎮定劑。他覺得他必須讓自己渙散一點,見到詹姆士的時候才不至於顯得太開心。
他細細回想在霍夫曼診所裡的那幾分鐘時間。他在吧台見到詹姆士的時候,詹姆士已經第一次見到瑪德琳了。那時候的詹姆士就已經屬於她了嗎?或者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工作項目?無論如何,天啊,Q可以確定,他自己什麼都沒想過。他把房間號碼告訴詹姆士的時候,預期到的事情絕對不是後來那樣……
他打開房門的前一秒鐘,其實已經做好挨打的準備——他不確定自己真的徹底甩掉那兩個不知哪來的追兵了。為求安全起見,他應該要馬上換房間的,但他惦記著詹姆士不會知道這件事,就硬著頭皮留在原來的房間裡,一邊工作一邊七上八下地聽著門外的聲音。
一開門,他就知道詹姆士不是一個人。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想無禮地把她關在門外,然而他沒這機會。「瑪德琳,Q。Q,瑪德琳。」他從瑪德琳的口音裡聽出她的母語是法語,所以回了一句enchanté,然而某種直覺讓他在整個過程裡,極力忽略她也在房間裡。
可是命運註定如此。「L’Américain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地方。」這個眼睛裡帶著傲氣的女人,開口說出關鍵的資訊,他們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她。
她會帶著詹姆士去尋找L’Américain,尋找他們的命運,他則必須一個人回去倫敦。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從此之後他就都是一個人了。
然而事實是,從十六歲以後,他就一直是一個人。從來也沒有別人。這兩年裡,他只是在不知不覺中產生妄想了。
在那座橋上,詹姆士就這樣轉身走了,沒回頭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看他。
「Q你怎麼了?」
曼尼潘妮驚叫一聲靠近他的時候,Q才知道自己整個人跪坐在地上了。
「……加班過度。」他露出一個慘不忍睹的笑容。「我至少……二十四小時沒吃也沒睡了吧。」
曼尼潘妮靠到他身邊,扶著他到附近待命的救護車上,努力穩住他發抖的身體。她什麼也沒說,拿來一條毛毯,緊緊地包著他。他不自覺地喃喃自語:「我好累。累死了。我要加班費。還要吃東西。可是貓也一天沒吃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哽住。
曼尼潘妮很體貼地別過視線,不去看他的臉。
他終於回到家裡,餵完貓以後崩潰般睡去,睡到高興才起身——他想,現在應該不會有人計較他突然曠職一兩天。隔天清晨他睡飽醒來的時候,覺得清爽多了。他難得地找了一家從來沒去過的咖啡店,點了豐盛的早餐來吞下肚,一邊吃一邊想,欸,之前果然是太累了,疲倦的時候什麼芝麻蒜皮的事都變得很嚴重,情緒也不受控制。沒事的。他身經百戰了。現在他才三十出頭,碰到過多少次生離死別了?他才不怕說出來。
再見了,詹姆士‧龐德,有種就別回來啦,祝你跟那女人有個幸福美好的人生,不會因為太無聊醉死。哼!
雖然今天是不必上班的週末,他把咖啡一口灌下去以後,還是起身去了辦公室,決定以堅忍不拔的毅力,面對可想而知的惡夢:彷彿永遠寫不完的結案報告。
他覺得自己已經專注到入定境界的時候,外面傳來腳步聲。他有點煩躁地抬起頭,籠罩著他一早上的那種平靜心緒頓時消失。
「詹姆士,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記得他好像是這麼說——不,他叫的應該是他的代號007吧?在辦公室裡,他們很自然地就會用代號稱呼彼此……但是他記不清楚了。因為那一刻他的情緒太激動,其他一切都很模糊。
那一瞬間他以為一切都會回歸日常,不變的日常。
「我來拿個東西。」詹姆士平靜地望著他。
Q馬上就懂了,而且幾乎馬上就開始恨他。
但下一刻Q又不懂了。
他不懂的是,他們竟然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交談。他先走向自己的辦公桌,詹姆士跟在後面。「抱歉,我先找一下鑰匙……」
「不急。」
「你知道嗎,為了方便起見,根據官方紀錄,你現在還在放假。這是M的吩咐。大概一週以後,如果你沒有回來報到,才會被當成擅離職守。形式上他們會找你一陣。我猜你沒有打算好好辦理正式退休手續吧?」
「沒有。」
「那M又要傷腦筋了。他傷腦筋就等於我倒霉,你知道嗎——喔,不過你哪在乎呢。一個星期夠你跑得不見蹤影吧?」
「一個星期夠我跑到別的星球去了。」
「不是只有我會講冷笑話嘛。」
「耳濡目染囉。」
車庫的電動門打開了。再度煥然一新的Aston Martin DB5。在詹姆士拎著那支手表倖倖然離開以後,他就逼著技師們拼命趕工,希望早點把DB5整理好,即使後來他被迫飛到奧地利去,也還趁隙用視訊遙控,非得看到那輛車照他的意思升級完成不可。DB10被詹姆士開走又停到台伯河底,他其實沒真正在乎,反正M也不可能叫他賠吧。畢竟那輛車是給009的,DB5才是他要給詹姆士的,絕對比那台DB10更好……
而現在他就要開著那輛車,永遠離開了。
Q捏著車鑰匙。他站在那裡,突然詞窮。
詹姆士站在他旁邊,也停下腳步。他們的身高只差一點點。不管詹姆士的動作有多快,Q只要轉頭就可以吻到他的耳朵,來不及閃掉的。也許他應該這樣做,反正是最後了。
Q終究逼著自己伸出手,把鑰匙放到詹姆士的手心裡。
詹姆士接過鑰匙,繞到駕駛座,上車坐好,關上車門,卻沒有發動車子。他坐在那裡安靜了一會,才開口說話。
「你知道嗎,上次沒先問清楚那輛DB10到底有什麼附加功能,差點害慘我。我才不要重蹈覆轍。上車。」
Q順從地打開車門,坐進副駕。
「這輛車上有裝什麼?」
「還不就那些。隱藏槍管,噴火管,逃生系統。你以後要自己花錢填充子彈囉。」
「沒有預先配好的情調音樂啊?」
Q轉向詹姆士,發現他臉上帶著一種促狹的笑意,這一瞬間突然像是時光倒流了:他們剛認識的前兩個月,Q總是板著臉說話,詹姆士總是趁隙逗弄他。「009對音樂沒什麼素養,他要求我們幫他選一些『聽起來有品味』的音樂。我把這件事丟給別人處理了。」
「我可以想像你們將來一定合作愉快。」
Q翻了個白眼。「他比你聽話很多。M常常嘆氣說,009如果有你一半靈光,就十全十美了。對了,按照M的規定,這輛車上還裝了新款的追蹤裝置……不過你現在當然不想要了。我這邊會幫你刪掉這輛車的相關紀錄,不過你的行車電腦裡也有個東西得刪掉,三分鐘就可以了。我去拿一下工具。」他下了副駕駛座,隨手拿了桌邊某一台沒在用的筆電跟傳輸線過來。
這些事情他閉著眼睛都會做。然而感覺到詹姆士在旁邊盯著的視線,讓他居然失手按錯了一兩次。
「好了。」他拔掉線,合上筆電。接著,強迫自己轉向詹姆士,露出微笑,伸出右手。「祝你們……永遠幸福快樂。」
詹姆士瞥了那隻手一眼。「……謝謝。」他也遲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Q想著,他就要最後一次感覺到那隻手熟悉的溫度了。他抬起頭,很不巧地跟詹姆士四目相望——
他在那一瞬間緊緊閉上雙眼。他只是出於本能,不希望自己的眼睛洩露出所有嘴巴沒說出來的事實。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超乎他的想像。他的右手落空了,反而是他的肩膀被人粗魯地扣住,整個往駕駛座的方向拉。他的上半身失去平衡,筆電從他被拉得歪向一側的腿上滑落,發出有點鈍重的悶響,卡在他的腳與副駕駛座下方之間的微小空間裡。他的右手卡在詹姆士胸前,詹姆士的左手緊緊環抱著他的背,他自己的左手則卡在詹姆士的手臂下方與方向盤之間。這是個非常彆扭不自然的姿勢,然而他們並沒有意識到。
因為他們在親吻。他們的情慾在呼吸。在一個狹窄到不可能的空間裡,他們的嘴唇不願離開彼此的皮膚,彷彿那是世界毀滅以後唯一剩下的現實。
他們本來可以移動到更寬敞一點的地方去,然而誰也沒帶頭這樣做。Q知道自己全身上下應該有很多擦傷,但他不在乎。反正時間已經停止了。
Q非常肯定,他會(很可悲地)想著這個回憶,打很多很多次手槍。
如果不是他的手機突然因為收到簡訊發出嗶的一聲,時間或許不會重新開始流動,他們也不會清醒過來。
清理善後從來沒有讓他覺得這麼悲哀。他們默默地整頓自己,目光不曾交會。
莫名的羞恥感與鮮明無比的恨意,突然間一湧而上。Q脫口說道:「你應該感激我沒使用男性香水的習慣,體味也不重。她不會知道。」話說出以後,他才發現他恨的似乎是自己。他的意志竟然如此薄弱……
靜默好一陣以後,他聽到背後的車門關上的聲音。詹姆士說了最後一句話。
「她知道。她知道我要來道別。女人很實際的,她們並不在乎過去,只在乎未來。」
他聽到車子離去的聲音。他的胃在這一刻灼燒了起來。
該死的,那家店的咖啡肯定有問題。
不變的日常消失了。他腳下的地毯被抽走了。不過沒有關係。誰說地板上一定要鋪地毯的?就算是一片光禿禿的水泥地,人還是有辦法在上面行走的。他只是要習慣一種新的日常而已。
就算新的日常意味著空蕩蕩的心跟動不動就燒起來的胃,那也沒關係。Q已經經歷過許多次生離死別,他很清楚,無論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習慣。而且每次傷過心,都會學到新的事情。
如果還有下一次,他一定會更小心一點。John Lennon就唱過了嘛,You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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