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行李呢?」「哦,先生,丟了。但我只是丟了幾件衣服和牙刷。」我不知如何形容他。他就像黑夜一樣獨特,並和黑夜一起消失。翌晨下船時,我並沒有看到他。他的神秘讓我突然感到一陣激動:有一天,我也要去他提到的地方。
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一日午後,我站在瀰漫著海洋與油味的「卡拉布里亞號」蒸汽船(S. S. Calabria)嚴寒的甲板上,起風之際感受到金屬船身的顫動,我們已往港口外啟程。導航船返回港內,除了在甲板上方以不同姿態滑翔的鷗鳥,格列特港閃爍的光線隱沒到上下起伏的地平線,而突尼西亞也隨之隱入記憶之中。
冬天的夜空點綴著星辰,有如一座巨大的聖體匣展示著神聖的遺物。獵戶星戴著金腰帶,他的前足──參宿七(Rigel)在五百四十五光年之外。那夜,我見到的光是在哈夫希德統治突尼斯時自星星發出,彼時必然有人正和伊本.赫勒敦討論著哲學。附近還有昴宿星團、大熊星座、金牛星座,以及味吉爾描寫埃涅阿斯自北非航行到西西里時所說的「明亮的大角星」。荷馬描寫奧德修斯離開卡利普索(Calypso)島──即現今位於西西里南部海上的馬爾他,亦曾描寫同樣的冬夜星空景色。
在古代夜間的海上,再也沒有像奧德修斯和埃涅阿斯這兩個旅人如此互異了。奧德修斯超越他的國王般的慾望,在無望的掙扎中相信最最卑下的而返回家鄉;但在那兒卻只有最可怕且令人沮喪的國事之苦等著他。「許多他見過的城市和他對他們想法的領悟,許多他經歷而感到悲傷的痛苦……」《奧德賽》是在戰爭中生存和一個人尋找歸鄉路的詩;而埃涅阿斯的詩則是無法返鄉,只得重新來過的詩。奧德修斯艱難地前行返鄉,埃涅阿斯則由他已經敗北的特洛伊往西前往義大利,建立後來成為羅馬的世界文明。在衝突無盡的年代,味吉爾的埃涅阿斯以其偉大的目標鼓舞我們;而在寧靜的歲月,荷馬則明白地以英勇的奮鬥喚起活力和動力。那個冬天,隨著渡過不同的海洋,我對這兩本書籍的興趣愈發濃厚;傳奇小說真是真正教育的觸媒。
由突尼西亞東北角經過八小時的行程,前往西西里西北角,讓人有滑行過地圖的錯覺。經由開闊的海洋,我自一個大陸航行到另一個大陸,然而航程卻短到我幾乎沒有睡著。我感受到的是船隻往東航行,而非上床睡覺和在不同的地方走動。在法國和突尼西亞之間深邃而寬廣的海峽中,沒有海洋的騷動。海洋是一片溫和吐納的鏡子,反射著星空。船隻輕快地拍打著魚類和海綿豐富的水面。我文明沉靜的擁抱如此親密。
我正穿越歐、非之間古老的陸橋,其間的西西里和其他較小的島嶼如馬爾他、潘泰萊里亞全是陸橋的遺跡。突尼西亞和西西里曾經為相同的山系所連結,在水底已有四千四百萬年的最高峰,將地中海分為西、東兩半。伊斯蘭教和基督教都曾不費力地越過這個最寬處僅八十哩,同時也是地中海最淺的海域的戰略水道。在法國諾曼人於十一世紀征服之前,西西里一直是個伊斯蘭酋長國,而基督教商人則占領了突尼西亞的市集。十六世紀,巴勒摩的政治家一度圖謀征服突尼斯。做為北方拿破崙的敵手,巴勒摩人藉由它與北非的商貿關係發展權力。然而,現代化使得伊斯蘭與基督教的分割變得更加堅固。因為活字印刷這項發明而來的書籍,強化了阿拉伯文與義大利文讀者之間的聯絡,而他們之間的海域也跟著加寬了。同時,工業革命鼓舞了義大利人成為國家體制一分子的團結感,使得巴勒摩納入拿坡里、佛羅倫斯和羅馬的共同圈。我旅行的這段時期,突尼西亞和西西里是過去歷史時期中,在文化上相距最遠的時刻。
船上只有少數幾名乘客。那晚,我花了些時間和一名奈及利亞人聊天。他是個來自北方伊斯蘭世界的男人。他並沒有確定的目的地。他說,有十年的時間,他一直在上伏塔、尼日、查德、蘇丹、利比亞和突尼西亞等撒哈拉地區流浪。「你是怎麼做到的?」我問他。「哪,先生,很容易的。我搭本地的巴士,住最廉價的旅館。」我不禁為他古雅的語言感到好奇。即使我身材和年紀都比他小,也許因為我是白人,他稱我「先生」(sir)。當他大笑時,我以為整條船會和他的大肚皮一起震動。我們兩人單獨坐在甲板一盞緊急逃生燈底下。他一直沒跟我說他的名字和他來自哪裡。「我從來沒有去過歐洲,先生。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讀了書。」在他的大口袋裡有兩本書;一本是柏拉圖的《共和國》,一本是《英國習慣法簡史》。這兩本書的狀況不會比他穿的衣服和他脖子上那條本是白色的毛巾好到哪裡。「你要去哪哩?」我問。「先生,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也許到英國學習法律。」「你在那兒有親戚或朋友?」「沒有,先生,但倫敦有許多奈及利亞人。」他微笑。他的單純令我感到驚訝。「你的行李呢?」「哦,先生,丟了。但我只是丟了幾件衣服和牙刷。」我不知如何形容他。他就像黑夜一樣獨特,並和黑夜一起消失。翌晨下船時,我並沒有看到他。他的神秘讓我突然感到一陣激動:有一天,我也要去他提到的地方。
海洋竄出黑夜,顯現出深銀藍色。海上面的法維那那(Favignana)和拉凡佐(Levanzo)這兩座島嶼有如神話般出現在水面:朦朧有如幻景,它們不像地景,反而像在自己心中的回憶。破曉的滑潤光芒很快照亮了開著淡紫色花朵的杏樹。風颳掠而過。因為沙塵不興,萬物顯現出明爽的清晰。歐洲出現了,而非洲已在身後。在歐陸,此刻呈現出紅紅色調的艾里斯山(Érice)有如自味吉爾的《埃涅阿斯記》中逸出,升騰於平坦的平原之上。艾里斯山(即古代的厄瑞克斯山〔Eryx〕)在埃涅阿斯的父親安克塞斯去世,並被奉祭於一座為他所建的神廟中時,就已屹立於此。
出現於船外防波堤,將海洋隔成一方方平坦的長方形,在仲冬的陽光下有如上了色的藍色磁磚般閃著光芒。港口不再模糊的表面彷彿覆上一層淡彩,受到破曉之前的雨淋而顯現滋潤的色澤。一座小建築的數道柵欄將上岸海關和街道分開。街上的人正走路或開車前去工作。一位海關人員要我們打開行李。我們照做後,他說了聲「行了」,並用粉筆做了記號。另一名人員則在我們的護照上蓋上戳記。過了一會兒,我們已來到西西里特拉帕尼(Trápani)一條鵝卵石狹路,路的上方有一座建有巨大哥德式窗戶和正門的教堂。鑄鐵陽台在尚未關閉的街燈下閃閃發光。在一座小市場裡,我看到碩大的黃色辣椒、紫色調的捲心菜、綠綠的花椰菜,它們都鮮豔到彷彿要發出光芒。
我們在皮革店和古董店邊找到一家咖啡館。在成堆的利口酒之間,咖啡散出香濃的芬芳,戴著時麾帽子的女人們散發出可怕的肉慾香水味;突尼西亞消失了,它強烈的感官刺激面和這個新的環境相較,顯得簡樸多了。經歷過北非的節約,赭色的巴洛可式建築正以溫暖擁抱歡迎我們。
明顯的區別和關連是旅行真正的內裡,因為比較是正確分析的基礎。後來我在北義大利旅行時,西西里和突尼西亞的差異卻多少消退了。但我從來沒有像剛到特拉帕尼時那樣,強烈感到北非和歐洲如此不同。那個早上,我決定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寫筆記。這種每次抵達一地時激發我的自信的精彩故事,雖然我的履歷仍然空白,但不斷改變的景色卻提供了無限機會的想像。
看著男人和女人們聚在光亮的櫃檯前享受濃咖啡和彎管麵(cornetti),他們在那兒的樣子,要比突尼西亞的年輕男女來得都會和放鬆。這裡的兩性關係比較和緩,也比較不會儀式化;在突尼西亞,女性就像疏離、穿著特別服裝的雕像;而聚集在村莊咖啡館的年輕男性,指甲裡積滿污垢,則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雖然來自羅馬人殖民方式所遺留下來的傳統和教養深深吸引我,由占有優勢的西西里觀點,突尼西亞顯得比我早先想的更不穩定:因為某些未來的不安定而可能損其根基。
當然,特拉帕尼(Trápani,在迦太基語中意謂「鐮刀」)因為深褐色的山丘和黑色的陰影而成為北非的邊疆。這座城市已有三千年之久,最早由迦太基和優提卡的腓尼基人來此拓墾,做為他們開拓新的西方國王擴張的一部分。羅馬艦隊就是在迦太基抵禦西西里的主要海軍基地特拉帕尼,於西元前二五○年的第一次布尼克戰爭中被擊敗(雖然如此,羅馬人仍於九年後,在海上的法維那那和拉凡佐獲得決定性的勝利)。阿拉伯人在這裡有長遠的傳統:蒸粗麥粉丸子是日常的必要食品,而特拉帕尼的老城區在中古世紀時,則是阿拉伯人的城鎮。
守護著分隔歐洲和非洲的水道,特拉帕尼的地理位置使它具有令人急於探索的豐富歷史。旅行帶來了最好的一種寂寞,因為真正的探險不是肉體的犯難,而是知識的尋求。外國的特派記者在吧檯所講的那些戰爭故事已經陳腐,但那些不在歲月中快速老化、那些難以述說的,也許只是一行字或一塊石頭碎片,就令人激動起來,而視之為思維或洞察的故事。
《地中海的冬天:從突尼希亞、西西里、到希臘,探索神秘水域最古老的文明與歷史》
旅行名家也是地理戰略分析家羅柏 D. 卡普蘭走訪地中海現場,開啟一段與過往歷史的對話。
地中海的歷史,是權力所寫就,而非美麗。
「年代看似久遠,她的遺跡卻讓人感覺靠近。」
被《Foreign Policy》雜誌譽為全球百大思想家的卡普蘭是美國知名記者、《大西洋月刊》資深主筆、地理戰略學者。在一九八O年代與一九九O年初期的文章裡,他是第一位對巴爾幹即將來臨的巨變發出警示的美國作家。多年來的行腳與關注的焦點大都集中於戰火頻仍、種族分裂的第三世界。他尤其擅長運用旅行文學的手法處理新聞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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