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所以讓人懼怕,其中之一是它代表了毫無轉圜的割裂,你無法再與逝者聯繫,身體上的觸摸已成空想,心靈語言的溝通亦化作虛無,死亡是阻隔極限,人再無彼此親近、彼此傳遞訊息的可能。但在江佩津的《卸殼》之中,母親的死亡反倒開啟原先緊鎖深掩的聲音,那幽深虛微的、對於自己家族之怨懟愛憎的低喃自語,都透過文字記載而嘹亮清晰。以這個角度而言,生命中重要他人的缺席往往成為故事中的裂縫,窺探後剝除,可能帶來另一種意義上的褪變與新生。
從普羅觀者視角切入,作者寫入散文中的故事或可換來幾句喟嘆,近如人間異語般的難以思量,會發現悲劇竟有如此荒謬的疊加與繞纏:父親嗜賭,賭去了大多家產,母親辛苦持家仍無法填補龐大缺口,最終母女二人要求父親離開家裡,自此再無音訊,直到多年後的一通電話,告知其從工地墜落而死亡的消息。之後,母親開過小公司、當過東南亞的導遊,卻因替人作保,欠下了幾千萬的債務,僅能流轉於人力清潔公司等非正式雇傭關係,以求躲避那揮之不去的龐大陰影。沒想到,她的身體卻在此時病倒,檢查出來是難以根治的癌症,必須剃掉頭髮做長期化療,某天作者回家時,才發現久病沉鬱的母親躺在地板上,周遭散落著藥品和診斷證明書,早已冷硬。
乍聽之下,近乎於鄉土連續劇的慘痛有些超現實,也是個易於煽動泛情的書寫母題,但出身人物報導的作者卻使用節制筆法,文字冷靜直敘、平易誠懇,說出那些未必令人欣喜回味的過往,譬若剪去父親在全家福裡的照片、在居住數十年的家因債務而被迫賣掉,甚至於是發現母親逝世的當下,並未直書有多痛苦,在那些刻意隔閡的敘述之中,與其是刻意營造文風,不如說是不得不藉鑄殼以保護自己,不被那些過於炙烈激動的情節再度傷害。
當我們提到悲劇,裡頭暗自的設定是,那必是第三人稱的觀察,唯有拉開距離無涉己身、關注隔岸屋瓦然著烈火時,我們才能安穩地發出這兩字音節,「那真是一場悲劇」。實際陷於苦厄當下,人僅僅能追求穩定,穩定承接這顆沉甸重石而不被輾碎,僅此而已。,如同《卸殼》中所寫的處處日常,看到美食街清潔員工會和她說謝謝,因為這讓作者想起母親也曾是無面孔中的一員、因採訪來到中部車站,而想起這是父親身亡的車站。凡此種種,悲劇大綱都是粗略,掰開來細究,才發覺裡頭密密麻麻佈滿著齧人蟲子,淺淺淡淡的悲傷痛感。
拆解如斯家庭面貌,書中所書寫的父母形象也並不陌生,父親是靜默、遙遠、不善言詞的典型樣貌,身為勞工努力扛起家計,卻未必能夠和妻女保持著融洽感情;母親亦是傳統的堅韌女性,總將最好的都交給女兒,有時甚至過於勉強自己,然在顯而易見的關愛之下,也連帶有著關係裡相互依賴的黏膩和要求,母女繫連並未純粹如童話中無暇之愛,亦包裹了生活中無奈的碎屑,債務、生計、從家裡清出來的雜物云者,當中最麻煩的,是因為裡頭參雜了那近乎命定論的病。
為什麼是我?在母親得病之後,這是她最常說的一句話。為什麼是我遭逢到這種不治之症,命運往往透過龐大的災難而顯形,而人顯得如此單薄、無能為力。作者所能做的,僅只是不斷鼓勵母親事情會有轉機,盡管連她自己都不見得相信。母親選擇自殺離世後,她本身移轉成另一種命運,降臨於作者身上,她所要擁抱的身分,多了一項自殺者遺族,她必須要面對這件事實、整理好母親的遺物,無論是可見衣物還是心裡不斷重放的記憶,她都必須要妥善處理:珍藏必要,然後拋棄那些再也不需要的,債務、病體、以及咎責。
《卸殼》的副標是給母親的道歉信,但綜觀書裡,其實並未有什麼大逆不道之情事,所有的,就只有我們慣常與母親相處的種種光景,推託於母親寄來的美食包裹、說服她出國去放鬆散心、陪伴母親一起度過難關,然而,為什麼必須要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抱歉呢?是來不及說出什麼話語,還是「如果那時」句型開頭的一句句假設?
時常感到人的複雜,是因為過份扭捏。猶豫於愛多些還是惡多一些,關於家的逆反辯證,我們總是渴望離開故鄉卻又時常憶及老地方。如其所言,「從母親溫潤的子宮降生於此,換過幾次住所,卻依舊是被這個世界包裹著。包裹中有著母親巨大的愛以及善意,同時也透出濕冷的寒氣與堅硬。」
「敬啟者,世界太大,我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