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ody Allen在他所導演的作品中一旦親自操刀處理配樂時,似乎常常多方嘗試音樂與畫面的巧妙結合。而在《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中Woody Allen似乎在進行一些較難為人察覺的嘗試:透過歌劇歌詞以及錄音本身的差異來呼應劇情,以及嘗試讓劇情及分鏡和已經存在的音樂加以結合。茲分別敘述如下:
殺人場景:可能是配樂史上最重要的配樂段落之一
「將劇情及分鏡和已經存在的音樂加以結合」這件事乍看之下似乎屢見不鮮,而且此一概念似乎有許多佼佼者,Woody Allen只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在該片的殺人場景中創了一項紀錄:從男主角離開公司前往犯案到離開案發現場的這段時間,佔片中將近十分鐘,而這段時間所用的完全是同一段且是現成的音樂!就使用現成的音樂這點而言,一旦使用的時間愈長,和畫面搭配的難度就會愈高,因為音樂本身是已完成而無法修改的了,也就是說就某方面而言反而是畫面和劇情要去配合音樂。當然,整段配樂中間不可以有和畫面無法搭配的段落,否則反而會落得恰得其反。
在此Woody Allen所用的是Giuseppe Verdi(1813-1901)的歌劇”Otello”中的第二幕,劇情概要為主角Otello受到Jago蠱惑,而誤信妻子通姦進而陷入意圖弒妻的憤怒中。而Woody Allen的處理手法如下:在劇情進行沒有對白或配樂和劇情能夠相符時,配樂聲音比較大聲,相反的情況配樂則會比較小聲以免顯得突兀。而有些地方畫面和配樂中的劇情有些巧妙的結合:第一,當男主角開槍殺死女主角的鄰居老太太時,當時的配樂為Otello掐住Jago的脖子將他推倒在地上,喝止他不可血口噴人,因此此時配樂為管弦樂大聲齊奏;第二,當男主角殺死老太太後,接下來的一些鏡頭切換和配樂中的對白轉換或停頓是同時的,因而產生出畫面和配樂同步的效果;第三,當住在該公寓樓上的黑人鄰居下樓購物順便敲門問老太太是否需要幫忙買東西,而男主角在門邊摒息時,當時的配樂則為Jago捏造Otello妻子的情夫的夢話,其內容為「我詛咒殘酷的命運將妳委身給那摩爾人」
[1],似乎暗喻男主角的計謀在這一刻可能就被此一恰巧路過的黑人給破壞;最後,當男主角開槍射殺女主角後,配樂隨即進入高潮處,而其內容則為Otello陷入憤怒,大喊「啊!血!血!血!」(Ah! Sangue! Sangue! Sangue!)
Caruso的歌聲:其實可能是主角內心的聲音
而男主角在該片一開始透過教球結識富商之子並獲得一起同遊聆聽歌劇的經驗,便是由於主角在角色設定上是個歌劇愛好者,因此片中也多有聆聽歌劇和音樂劇的場景,而Woody Allen也刻意讓這些段落和劇情有所呼應或對比而產生諷刺的效果。而片中則多用錄音早期知名歌手Enrico Caruso(1873-1921)的聲樂選段歷史錄音作為配樂,以和其他沒有炒豆聲的配樂做出區隔。
更進一步地仔細對照這些聲樂選段的歌詞可以發現:Woody Allen可能是以Caruso的歌聲作為身為歌劇迷的主角內心的聲音或寫照。其中一開始片頭所出現的Gaetano Donizetti(1797-1848)的《愛情靈藥》(”L’Elisir d’Amore”)的段落,Woody Allen所節錄的歌詞翻譯後大意為「再感受一下她美麗的心跳!在那時揉合我和她的嘆息!」而連開頭此段音樂一共出現四次,其餘三次分別為:男主角前往美術館接妻子卻巧遇女主角、男主角得知女主角懷孕後晚上徹夜難眠、以及片末全家歡慶喜獲麟兒男主角卻一人在旁若有所思。值得注意的是:在男主角前往美術館的段落中,男主角在尋找女主角時一開始先遇到妻子,而這時的配樂突然中斷;而男主角以打電話為藉口離開妻子再度尋找女主角時,配樂則又再度繼續。但在男主角徹夜難眠的段落中,之後則是接著男主角偷走獵槍以殺害女主角的段落。因此Woody Allen在使用這一段配樂時可能是意味著男主角在腦海中想到女主角,至於是愛是恨則需是脈絡而定。
除此之外,Woody Allen還使用了Georges Bizet(1838-1875)的《採珠者》(”I Pescatori di Perle”)的選段兩次,一次是男主角巧遇女主角前往試鏡,等候時坐在石碑和樹下、另一次則是兩人在聖誕時節間享受魚水之歡。該段歌詞翻譯後大意則為:「我相信我再次聽到那藏在棕櫚樹下她溫柔的和聲,那就像鴿子所唱的歌。迷人的夜晚,神聖的狂喜,迷人的回憶,瘋狂的沈醉,甜蜜的夢。」
當然Woody Allen並不止在和男女主角相關的段落才使用這樣的手法。男主角在教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富商之女網球後,接下來接的則是男主角受邀前往古堡參加宴會的段落,而該段落Woody Allen則使用Verdi的《遊唱詩人》(”Il Trovatore”)選段,而該段歌詞翻譯為:「我勇猛的進攻已使他無還手之力,他已經敗退跌倒在地:我已將手高高舉起就要將他刺穿……」
[2]而之後Woody Allen讓配樂音量漸弱,而這一句聽不太清楚的歌詞翻譯為:「但就在這一刺之前一股奇異的禁令令我猶豫……」
[3]有趣的是,這時便是男女主角第一次相會時。因此這段配樂似乎具有呼應劇情並透露出男主角的內心狀態,即成功地透過富商之女攀附權貴,以及承接劇情轉折並暗喻女主角對男主角的生活所造成的衝擊。
[4]
音樂會場景:和劇情的呼應或諷刺
另外在片中一共安排了四次聆聽音樂會的場景,Woody Allen似乎都有意透過這些劇中劇拐彎抹角地呼應或嘲諷劇情。例如第一次的音樂會場景是男主角第一次受邀和富商家庭一起聆聽歌劇,而劇中舞台上的劇碼則是Verdi的《茶花女》(”La Traviata”),歌詞大意為男主角向女主角傾訴愛意;而在這段配樂緊接的下一個鏡頭便是富商之女轉頭望向男主角。而第二次的音樂會場景則是聆聽Verdi的《弄臣》(”Rigoletto”),劇情大意為弄臣之女一個人唱出對公爵的愛。而接下來的鏡頭則是女主角離開包廂講電話,男主角一起離開包廂向女主角示愛。第三次的場景則非常短暫,是男主角偕同家人一起聆聽Gioachino Rossini(1792-1868)的歌劇”Guglielmo Tell”(通常稱之為”William Tell”)。
這三個場景似乎都不是直接地和劇情有所對照,而大多拐了個彎,否則兩次的劇碼對調過來,在性別上更能直接呼應接下來要發展的劇情。雖然在《茶花女》的段落中劇中劇的劇情和劇情主軸的差別僅僅是性別對調過來而已,但在《弄臣》的段落則不僅如此,因為弄臣之女所愛慕的公爵是個負心漢,且弄臣之女在劇終則自願代替公爵受死;但在劇情主軸中,主動表達愛意的男主角最後卻同時也是殺人滅口的兇手,且諷刺的是,是他親手殺死了女主角。而在第三次的音樂會場景中,音樂會中的歌詞翻譯後大意是:「我不知道榮耀是否會加諸於我,但我必須挑戰命運」。然而又相反的是,當時男主角卻在想盡辦法躲避女主角要求攤牌的事。
而且從第二、三個音樂會場景看來,這些場景或多或少是刻意安排出來的,因為在第二次的音樂會場景中,男主角並沒有非得在音樂會中才有辦法求愛,因此這個場景沒有像是第一次男主角和富商之女相遇那樣,非得要安排在音樂廳劇情才會是合理的,第二次的場景頂多只能再次呼應男主角和富商一家人的共同興趣;第三次的音樂會場景則更加明顯,這個場景非常短暫,而且此鏡頭在兩句歌詞結束後隨即接到下一個場景。因此這個場景如果不是作為過門的橋段而有其他的可能,那麼便可能是歌詞和劇情有所關係,所以才被安排在那個段落中。
同樣的諷刺情況也在之後的音樂會段落中出現。之後男主角利用帶妻子去聽音樂劇製造不在場證明,而劇碼則是名音樂劇作家Andrew Lloyd Webber的《白衣女郎》(”The Woman in White”),儘管在片中並沒有完整地演唱該曲的任何一句歌詞,但該段配樂的歌詞大意卻是以凝視對方的臉龐作為傾訴愛意的開端,而對照畫面時我們可以發現,男主角在配樂進行中對自己的妻子望了一眼,但心裡所想的和未出現的歌詞其含意卻是天差地遠。
對莎劇的呼應與反諷
這樣的呼應與反諷甚至不止是配樂對劇情主軸的,我們的解讀甚至可以延伸到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戲劇上。Woody Allen在這部電影中使用了Verdi的Otello及Macbeth作為配樂,而這兩部都是以Shakespeare四大悲劇中的作品。在使用Otello的段落中,該段配樂不只是配樂的另類顛峰之作,配樂的劇情也能和劇情主軸有所對照:陰險的Jago以絲巾作為栽贓的假證據,讓Otello誤以為妻子真的和持有絲巾的人通姦;而劇情主軸則是依著同一個類型的思路,即男主角藉由誤導警方的線索而擺脫嫌疑。諷刺的是,在Otello該劇中主角Otello是基於多疑的個性而又受到小人Jago故佈疑陣才燃起弒妻的意圖,但是這部電影中,故佈疑陣誤導警方辦案的人卻是男主角本人。
同樣地以Verdi的另一齣歌劇”Macbeth”作為配樂,同樣也是對莎劇的反諷。這段配樂出現在男主角把作為誤導警方辦案的贓物丟到河裡時,而歌詞大意則是全家遭Macbeth殺害的Macduff哭訴出這樣的慘況。諷刺的是,殺害懷孕的女主角的正是男主角本人。
且更進一步地我們探究Macbeth該劇的劇情,可以發現很有趣的一件事:在Macbeth中和這部電影一樣,都有鬼魂出現的場景。而在Shakespeare四大悲劇中有鬼魂出現的劇碼裡,邪惡的一方終將償命。而這部電影的最後,女主角和其鄰居的鬼魂也現身了,但結局男主角卻沒有償命,因為正如這部電影的主題所說的:他是一個夠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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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Woody Allen在這部片裡有許多比較複雜的嘗試,而這是一般觀影者在乍聽之下比較難發現的。因此筆者在此將自己已知的部分整理出來,希望能讓其他觀影者也能察覺到這部作品其配樂其巧妙之處。
[1] 此處翻譯乃是引自DECCA出版的Otello全本歌劇CD中的中文歌詞,譯者為張麗美。
[2] 此翻譯乃是引自世界文物出版社所發行的歌劇歌詞翻譯本。
[4] Woody Allen還用了一段Gomes的歌劇選段,但該歌劇較不熱門,筆者目前還沒找到歌詞和翻譯,故在此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討論,在此深表抱歉。
[5] 除了配樂以外,其實Woody Allen在電影中還有其他反諷的橋段。像是男主角在故事一開頭有閱讀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的《罪與罰》的鏡頭,但作為一個同樣是犯了罪的男主角,本片的結局以及男主角和女主角的關係,和《罪與罰》相較之下依然天差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