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約好在餐廳門口見面。
我早到了,但不想提前進餐廳。
那日秋老虎徹底發威,我找了個能遮陽的地方等候朋友。
身旁的紅白藍旋轉燈,不疾不緩地向上斜斜轉呀轉,看得出神便把我也轉了進去......
小學參加了管樂團,每次有表演活動,老師就會在放學時提醒班上女同學:明天記得綁辮子喔!
其實,起個早給媽媽綁個如同牽絲黏牙的麻花捲便可交差。但是,媽媽綁的辮子轉轉頭扭扭身就鬆了、散了,活像從南瓜車上摔下來的灰姑娘。因此,我們總到學校附近巷子裡的家庭美髮院綁辮子。美髮院阿姨綁的辮子勒得又緊又實,辮子從頭頂一路服貼地錯綜交纏而下,最後噴上點髮膠,睡一晚覺隔天醒來還是公主。
放了學,從巷口就能看見旋轉著的紅白藍燈,像水果糖般奇幻地轉呀轉。
『阿姨,』我們遠遠就大聲嚷著。『我們要綁辮子。』
阿姨的笑容把兩頰往上推的圓鼓鼓地,眼睛瞇成了一條弧線,好像看著她剛放學回家的孩子。
『好,等一下阿姨,你們先在旁邊玩齁。』說完又低下頭拿起推車上的綠色塑膠捲和一片白色棉布的東西,用橡皮筋三兩下捲好一束髮。
『齁~阿你們又要去哪裡表演?』阿姨問。
『去中部和南部,四天三夜。』我們邊嬉鬧邊回答。
家庭式美髮院是店也是家。阿姨一家就住在店的後半部,用滾著蕾絲薄如蟬翼的簾子區隔開來。等待的時間,拉了張椅子作桌子寫作業。阿姨帶著客人走到沖水區,繞過時會誇我們好乖。接近晚餐時間,阿姨會問我們要不要到廚房餐桌上拿麵包墊墊肚子。我們就像是來阿姨家作客,也真把這裡當自己家。
某一年暑假,媽媽說我的頭髮又多又長,要我去給阿姨修一修。
我不要。和媽媽爭執了半天。
踏著往美髮院的路上,走到巷口又看到了那轉呀轉的紅白藍旋轉燈,像把啟動著的電鑽,髮絲被螺旋鑽頭勾著,不斷地纏繞,我也只能順著螺旋鑽,鑽呀鑽進了巷子。
明明門沒那麼重,我卻故作使勁了力才能推開。
阿姨站在櫃台前方正掛下電話。
『你來了喔!』好像老早就知道我會來一樣。『要剪頭髮齁?』
『嗯。』聲音薄弱得像哀嘆。
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一個都沒有,只有我。我真希望阿姨忙得沒時間替我剪頭髮。
阿姨為我披上圍布,黑壓壓一片越過我的頭頂,像烏雲飄了過來。噴水槍噗滋噗滋,霧一般緩緩地落在我視線前方,那其實就叫噴霧器吧?我卻說出是水槍,大概是感受到它的攻擊性,想著山雨欲來的前奏。
『那個......阿姨,』我聲音緊張到顫抖。『我只有要剪......』
喀擦。
『一點點......』話沒說完便驚呆住。
阿姨抬起了頭嘴略略張著,對著鏡子裡的我看了半晌,好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有人在對她說話。
我看見鏡子裡那一大節被剪下的頭髮,咻地滑過圍布然後消失不見。還存在的,離耳下應該不到三公分吧。我多希望阿姨是大衛魔術師,我只是配合她表演的女郎,等下她輕吹一下,我的頭髮又會完好如初,我保證我的掌聲一定會比台下的觀眾還要大聲。
心臟越跳越快就要停止。眼睛漸漸蒙上一層薄霧。阿姨變得好模糊,鏡子裡的我也看不清楚了,我不敢眨眼,怕淚珠就這樣滾下來。
又是一陣喀擦喀擦,聲音又尖又利,我憋著氣,好像剪的不是我的頭髮而是腸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反正我的心是沉下去了。
『清爽多了齁。』阿姨把我的烏雲撥開,喔不是,是那片黑壓壓的圍布。
不是『清爽』,是一種從背脊發涼的寒意卻被阿姨美化了的詞。
看見鏡子裡的自己。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擅自把我及胸的長髮一下剪這麼短,根本是男生頭嘛!
那片烏雲依舊籠罩著我。
我已經忘記是怎麼離開美髮院或是如何和阿姨道別。腦子滿滿祈求這個暑假結束前,我的頭髮可以快點長回來。
多年後,有次和媽媽聊起這件事,我開玩笑地抱怨她逼我剪髮,讓我度過有史以來最傷心的暑假。
『她怎麼可以剪這麼短,剪之前應該要先問過我吧。』想起來還是有些惱怒。
『因為你去之前我有打電話給美髮院。』我媽竟蹦出這句話。
『你打給美髮院?』我眼睛瞪的像死掉的魚。『要幹嘛?』接著放了一匙最喜歡的黑森林蛋糕到嘴裡。
『我交代阿姨幫你剪越短越好,比較清爽。』媽媽臉上露出心虛的神情回答。
從頭皮延伸到唇齒彷彿石化,忘了咀嚼的黑森林蛋糕在我嘴裡自己融化了。
我想起當時進店門,阿姨剛掛上的那通電話;我想起那整個暑假,每到鏡子前就對阿姨充滿怨懟;我想起那之後,再也沒有踏進阿姨的美髮院了。
媽媽突然又想起什麼似地笑了出來:『你氣沖沖沒給人家付錢就跑掉,我去洗頭的時候才知道。』
氣沖沖,沒付錢就跑掉......
眼前紅白藍的旋轉燈依舊不疾不緩地緩緩向上轉呀轉,就像在替阿姨伸張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