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

如果你心裡總也壓著幾隻鬼，何妨晾出來曬一曬？

別急，咱們先焚一爐香。

小青，把我櫥子裡的加里曼丹拿出來，這幾天濕熱氣濁，適合燒一點。

喔，我要用前幾天收的小陶爐，肚子圓的那隻，灰昨天拌勻的。別忘了藏在木箱裡的亮藍色孔雀羽帚，還有小銀葉鎖在鐵盒裡頭。

對，就這些，我們可以開始了。

聞到沒？剛開始，微微苦味帶點辣氣，停一陣後它會靜下來，慢～慢～慢～別去驚擾氣味即將下沉的瞬間，呼吸放緩，心也是，感受到了，對吧！世界溫潤了點，可愛了些，可不是？你能等上一爐香的時間嗎？你能等的話，我們就聊聊幾隻收在大木櫃裡頭的好東西，還有你掛在胸前的那塊白玉墜子……

嗯，不趕時間吧，那麼還是先煮茶好。

小青，日本帶回來的玉露還剩多少？也把白毫找出來，咱們溫一壺來降降悶燠氣，別擔心，故事永遠都在，不會跑掉，如果你真的想聽。

喝喝看，特別吧，澄澈晶透，色澤似水卻又輕輕托著一抹淡雅，能把你舌腔裡亂七八糟的雜味都化掉，它不侵擾你，不給你顏色，似在又不在，無味而有味，不搶拍子不誇飾，甚至不留痕跡。好的東西從不讓你尷尬，它會不知不覺地溶進你的心裡。這麼說吧，一見如故，並不是受了新滋味的刺激，而是尋回了老朋友，讓你自在。

諾，出現了。
你等的就是這一刻，大老遠過來一趟，想知道這塊玉想跟你說什麼吧。

南宋臨安城內米市橋下瓦肆耍雜技的花鼓女。

喔，錯了，來的不是她，摶在和闐白玉上的精魂原來是一位矮個兒藍布短衣男子。（別緊張，不是所有的鬼人都該怕，人怕鬼是沒道理的，你為什麼要害怕一種有一天你也將成為的狀態呢？）

他沒有惡意，這塊玉就是他雕的，瓦肆邊玉作坊的小師傅，懷裡還揣著釘子狀的琢磨工具軋碢，半倚在木凳邊不知該坐還是站，好像椅上有刺安不下來。沏了一杯烏龍給他，僅是湊近蹲聞著茶氣，晃頭晃腦很難定奪的樣子，整個人扁扁的，只有那雙手厚了點，緊緊抓著一小方黃褐色的玉料，真是痴心的匠人，數百年來始終惦記著一顆石頭（能出現在我面前的，能不癡心嗎？不癡心又怎麼把自己鎖進器物裡，魂不消魄不滅）。

但，大概在玉裡封藏太久，他說話的聲音都是冰的，尖尖細細，輕飄飄的不容易聽。

我這下連茶也不敢再滾了，噓，別作聲，這種魂兒禁不起嚇，最好不要直球對決發聲問。隨手掏了一片奇楠淺淺靜靜削刨著，不特別做什麼，也不能刻意強求，我這行當必須等「他」開口，等「他」想說才行。真是不好意思，名片上印的是「古物溝通師」，實際上能往返的對話有限，多數時候只能聽啦。話說回來，我們現在這種人世，又能拿什麼去勸慰鬼呢？

娘。

他喊一聲停三秒，又說，娘，我想我娘。

我差一點衝口回他：你娘？但我忍住了。

於是他說下去。

他是勾欄邊長大的人，娘是打花鼓的，爹是賣藥的，從早到晚都在市集裡忙活，他還沒學爬就先學飛，躺在竹棚架的吊籃裡晃著看隔壁的雜耍藝人踩高蹺甩盤子，看著看著不知怎麼翻，就從籃子裡彈出來，幸好泥地破不了皮，棚子內總堆著幾落碎花布，摔個幾次就懂了，四周都是鑼鼓聲唱戲聲，哭得再大聲也沒人理，反正娘下了戲就會把他揀回去，疼哄愛膩搖護著他，為他唱曲子。

會走路之後，每天都穿蕩在這呵氣成列的話本攤、獸戲棚、傀儡堆之中，看猴子演百戲，狗熊翻跟斗，聽小唱學猜謎，餓了渴了到處都有熟人招呼湊和吃燒餅喝漿奶，可以悠哉廝混一整天。直到有一日，摸黑回到家發現娘不在，鄰人說她跟著花鼓隊走了，他衝回街肆各個勾欄喊啊找的，夜深人散去，連鬼影都沒有，沒人知道花鼓隊往哪個方向去，她為何扔下丈夫孩子，沒留一句話就離開。

從此他天天守在家門口，怕錯過了娘回家。

一旬兩旬三旬，一月兩月三月，等二十四個節氣都數過，娘還是沒回來，爹把他送去叔叔經營的玉作坊當學徒，他搗沙時想娘，開石鋸料時想娘，踩著登板學扎碢時也想著娘，等到能上花做幼工已經十年後，幾乎忘了娘的長相和聲音。但他記得在瓦舍裡聽過「碾玉觀音」的故事，玉是純摯的信物，永遠不會變，他也想用玉把娘給造回來，可他只是個小工匠，不能隨自己的意打弄玉石料，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刻葫蘆和貔貅。

別人的碾玉觀音招搖在瓦舍裡，總是連開好幾個棚子說書唱詞，鑼鼓一敲人就入坐，來晚了還沒位置，隔壁食肆忙著遞茶端果鬧熱不休，在吆喝聲裡聽悲劇，郡王府小玉匠崔寧和裱褙坊女兒秀秀的潑辣愛、小夫妻，十足清新，他愛看也怕看，總是在秀秀冤死的橋段嚎啕大哭，朋友笑他太入戲，殊不知他是想起了娘，娘就像秀秀，也是直爽嗆辣，敢愛敢恨，遇事會扯嗓門爭到底的個性，只要她想做的事，絕對堅持不讓步，怎麼可能丟下他？她會不會流浪到哪個陌生的鄉城作了鬼，才從此回不來。

又一個十年過去，終於等到布商老闆交付一枚質清白玉，說是刻什麼都行，活潑靈動點，唱戲的遊藝人也行。於是，他鐵了心要把娘找回來，一塊白玉日日夜夜磨雕刻潤著，彷彿也沁了他的體溫，漸漸有了鞋穿了衣浮出了小圓鼓，還有那張不復記憶的臉。終於，他尋回了只屬於他的花鼓女。

話說完，他啜了一口涼掉的茶，身影漸漸淡去，想是飄回了玉墜裡。

爐都冷了。

小青，最後我們喝點鐵觀音吧，敬這溫厚的傻孩子一杯溫厚的茶。唉，你得了塊好玉呀，玲瓏花鼓玉潔心，每一捶都是人子的惦記。

靈感來源 #沐澤古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