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

她是一個愛看書的人，但她不知道有些書不能看。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她跟著爸媽到親戚家玩，說是玩，其實是趁著連假，大人約好一起打麻將，連帶各自的幾個孩子湊伙自成另一圈，全躲進大樓冷氣房內避暑。方桌那頭淅瀝淅瀝忙著洗小綠磚，沙發這邊的戰場是大富翁、撲克牌吹牛撿紅點、跳棋和彈珠台，以糖果做籌碼，複製賭聖賭神賭俠的劇碼，「同花順對上full house」，沒人真懂它的意思，但每個孩子都會表演「五枝菸」，以及「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最受歡迎的還是任天堂遊戲機，機卡一插上去，搶手把得有搶孤的身手，畢竟只有兩隻，得登記排隊輪流打，前面鋪陳的客套都是暖身，桌遊小玩具只是讓場面看來熱鬧的裝飾。

大概是手眼不協調的關係，她不喜歡打電動，每次遇到蘑菇先生要跳起來都落三拍，要不然就是星星在頭頂卻怎麼都撞不到，旁邊的弟弟妹妹嘖個不停，你很遜耶，吼，換我啦！

她很快就死了，覺得打電動很無聊，只要這台機器現身，她就躲到叔叔的房間看漫畫和推理小說，順眼多了，小叮噹、亞森羅蘋和福爾摩斯比瑪莉歐好懂，這個世界真相只有一個，不會有人說她遜。她斜臥在叔叔的滾輪安樂椅上左搖右擺做偵探，不小心撞倒地上ㄧ疊黑皮磚頭書（後來她才知道那叫精裝書），《靈異奇譚》《邪祟秘話》《暗影》《九命怪貓》《屍變》……這都是些什麼書啊？她很好奇，把這些書抱到一旁的小茶几上，就挨著玻璃矮桌坐在地毯上開始讀，先攤開名字最嚇人的那本。

《屍變》是發生在醫院的故事，深夜嘈雜的急診病房，有剛被鋸斷的手，染血的繃帶，渾濁惡臭的嘔吐物，高燒滾燙的身驅和蒼白無血色不再醒來的臉，那張臉把電梯當遊戲機，上上下下，一層一層的閒晃，好像也在找他的公主。她隨著角色穿越唉嚎慘叫，雜擠在急促的腳步聲中，有點不知該前進還是停下來，已經翻開了第一頁，就得看下去嗎？往回走吧，她想，但是沒辦法，她總是寧願選擇危險的路。

不是不能選擇，是她對任何事情的結局有強烈的好奇，儘管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

瀰漫消毒藥水針劑味的長廊通道，燈光瞬間熄滅了，她僵在故事裡動彈不得，她知道不能回頭看，沒有力氣往前走，只好蹲跪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顆石頭。

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很嚇人，但在黑暗裡若真看見了什麼，她也不能承受，心臟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手捏住，稍一用力就緊得發痛，可能因為太緊張了，蜷縮著姿勢不良的小腿抽筋了，啊，肌肉被大鎖夾住的疼痛讓她想大叫，卻發現喉嚨喊不出聲音，她開始打呃，全身發抖，手和腳越來越冰，無法移動，可是有東西飄到耳朵旁邊，冷冷的，有腐爛的味道。

書掉到地上，她頭撞到玻璃，很痛，痛到睜開眼。

好險是夢。

她衝出房間，咦，好安靜，客廳竟然沒有人，麻將桌還在，任天堂也還沒收，家人的行李和妹妹的玩具都在原來的地方，剛泡過的茶還溫溫的，大家跑去哪裡了？那時沒有手機，親戚家附近也不熟，她找不到人，更不敢隨便出去。

突然聽到廚房有沖碗筷的聲音，她探身看過去，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站在流理台前，緩緩回頭對她笑，然後消失不見。

她一動也無法動，連哭都哭不出來。

好在大門有動靜，人都回來了，原來大家只是去附近買晚餐，見她睡著了就沒叫她。

「你醒囉，剛好吃飯了。」

她沒有把那天看到的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