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著瘦高的身材,在她出生的年代,要能跟她長得一樣高䠷的女孩不多(大概現在女生平均身高),看著她青春少女的照片,不是穿著腰身緊繃、下褲管寬大的喇叭褲,就是潔白的長裙、洋裝,或偶有稍稍帶著一點男性氣質戴上大大的墨鏡、套著合身的西裝外套……這是我對母親還沒成為母親的印象:瘦瘦高高美美的,姊姊就神似母親的少女時光。
但要往前憶起我的童年記憶裡母親的樣貌,多半還是得從照片去翻找。我總是怯怯地待在母親的腳邊,或有拉著她的褲管、裙擺,小小的待在她的身旁,從她年輕時的長髮、爆炸捲髮到後來再沒留過長髮,我總是想不起來她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剪去她的髮變得俐落?也想不起來她還穿著裙子的樣貌。隨著年紀的增長,我越過母親的高䠷,讓我躲在身後的她變得嬌小了,連她頭頂的髮絲都因為年歲而被穿透至她的頭皮,常常在她身後看著她的頭頂,說一句:「麻,妳真的老了耶!」然後再問起:「麻,妳什麼時候開始不留長頭髮了?」
據說生了男孩的母親,經常性地會被孩子要求:「妳不可以把長頭髮剪掉喔!」我則是突然從母親日漸稀疏、近全白的頭頂想不起母親長髮的樣貌。母親說:「自從給Z剪掉長髮後,就覺得留短頭髮也很好看啊!」(Z是我十五六歲時母親找到的一個年輕髮型設計師。替我們一家處理髮型十多年。)
有一回上台北參加一個出版社的講座,幾個認識的女性朋友清一色全都穿著洋裝、長裙,我便又開始從記憶裡尋找上一次看到母親或姊姊穿裙裝的畫面,卻很難翻找出清晰的畫面。也不是那種「女生就應該穿裙子」的刻板印象,只是想起兒時真的有拉著母親的裙擺或是躲在母親裙裡的記憶,就問了母親:「麻,妳什麼時候開始不穿裙子的?」「為什麼不穿裙子了?」
我原以為母親是因為年紀大了一點,覺得自己不再青春所以捨棄了裙子,也以為後來一肩擔起家計的母親是為了做起事來比較俐落、快速才開始不穿裙子。她一邊回答我的時候,一邊在客廳和廚房來回忙著張羅出門餵浪貓的飼料。
母親停了一會兒看了自己的腳說:「我的腳太細了,很像鳥仔kha(台語:鳥仔腳,像鳥腳一樣細的樣子)。」
我對著她大叫:「可是我們都很羨慕妳細細長長的腳耶!」(母親的小腿應該比我手臂上臂還細)
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腳說:「可是這樣太細穿裙子很醜啊!而且我的腳皮膚不好都乾乾醜醜的以前穿裙子還要穿絲襪,太麻煩了。」
我才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常拿起母親的絲襪來玩,有時絲襪破了就變成我的玩具,膚色的、深灰色的、 黑色的,全看母親當時的裝扮做變化,有時我還會頑皮的去摳母親絲襪上的小洞。後來我將那些破損的絲襪拿來裝玩具、綁東西,直到覺得它們不好玩了,才又進了垃圾桶,一直到後來母親忙於工作賺錢,我的記憶好像就停格在那個時空裡。
入冬以後,母親的雙腳會因為乾燥而乾癢,需要不斷地在尋找能讓皮膚不要再乾裂下去的保養品,她總會在那時喃喃的細碎說著:「我的腳tsiok bái(台語「很醜」),而每隔一段時間,她的白髮冒出頭頂時,她也會煩惱著說:「我要去弄頭髮,現在這樣很醜。」或者
央求我替她染髮。我總是細看著她的頭皮出神,想著「唉呀!這就是老去啊!」然後梳著她越來越稀疏的髮絲,害怕著她的離去。
每一次開口問她:「欸妳以前怎樣,現在為什麼不了?」或是好奇地想從她的記憶裡挖出我不記得的事,她總會說:「你很奇怪為什麼要一直問我以前的事?」特別是那些她不想憶起的事,她會如同年輕時給我難以親近的拒絕,冷淡地完全不應答。
唯有問起像這樣的問題,她追憶起自己的中年、青春,她才會靜靜思考後,回答出一個自己能夠接受「年歲」這件事在她身上做出改變的答案,但唯一不變的是,她一如往常希望自己能夠展現自己認為最美好的那一面:俐落的短髮(染過的)、蓋上鳥仔kha的長褲、被她一一修改符合自己身材的T-shirt(我幫她買的印上我畫的圖案)。
母親雖也年近七十,但我始終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希望能在她身邊打轉,好讓她以為自己還正年輕。年輕像是我還能拉著她裙擺的年歲!
圖:
20160626京都美山,Canon AE-1。沒有媽媽的照片只好放姊姊的,假裝是年輕時的媽媽,只是姊姊高了媽媽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