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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同學麥娜絲》:也許我這一桿,又沒辦法進球

更新於 2020/12/2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也許我這一桿,又沒辦法進球。
就像我的生活,一直在出差錯。
也許我這一生,始終在追逐那顆九號球。
卻忘了,是誰在愛我。
卻忘了,是誰在罩著我。」

──〈九號球〉五月天
算一算這首歌也走過了十幾度春夏秋冬,初次聽聞只覺似乎不出五月天一貫的勵志,卻也有一種不知名的感受植入內心深處。事隔多年,黃信堯導演的第二部長片《同學麥娜絲》首映結束的燈光亮起,彷彿回答了過去的自己,終於稍微理解了〈九號球〉真正想傳遞些什麼。常常捫心自問:為什麼我們明知有效的、有利的方式為何,卻總在關鍵時刻做出愚蠢的選擇?我們擁有的條件不比旁人差,為什麼還是無法變成當年於「我的志願」作文上勾勒的那聰明、坦白、快樂、成功的人?
從《大佛普拉斯》到《同學麥娜絲》,從加到減,從黑白到彩色,從冰冷到溫暖,那也是從認清現實到咬牙再出發的過程,依然初看像喜劇,再看便穿透糖衣,只見悲劇從四個中年男子身後冉冉升起,戲而不謔,哀而不淒,帶著現實力道的荒謬與無語問蒼天的憤怒,承繼部分《兒子的大玩偶》等寫實主義色彩,愈來愈常掛在嘴上的「人生好難」四個字狠狠砸向了影廳內每一對年過三十才不得不屈服的目光,細看滿是心酸、狼狽、挫敗與滄桑。
隨著年紀增長,身邊真正能自在相處的朋友逐年遞減,電影中的四人幫存在於社會每個角落,性格大不相同卻總能互補,和捨不得丟棄的舊鞋一樣永遠都是老的好。他們與你並肩走過無憂童年,叛逆青春期,渴望展翅時,和社會新鮮人階段,接著有的迅速步入家庭,有的仍保持孤家寡人,磕磕絆絆來到了不如意十之八九的人生低潮。在經歷種種風雨後,環顧這群長不大的老朋友依然會讓我們內心稍微踏實一些,舒坦一些。相聚消磨的時光大半相互嘴賤,相互吐槽,但也不曾缺席彼此生命中每個重要時刻,畢竟人生會有很多的變與不變,而一輩子的朋友就是為了讓你看見後者的存在。
有時候將殘酷的故事溫柔述說,將悲傷的現實幽默詮釋,是因為創作者並不站在世界的外面,導演給予這群同學的回望也滿是深深的疼愛與憐惜。電風、添仔、閉結與罐頭四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物原型,彷彿就為了鄭人碩、施名帥、劉冠廷與納豆四名演員而生,失意中年男子們帶著離不開的理由就這麼窩在大甲這個鄉下。一如長期放置皮夾裡的發票,數度擦肩而過的升遷機會,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窘境,看似如此相似,卻又各個不同,一步之遙成了咫尺天涯,原來不只有理想會被現實撕得面目全非,費盡力氣勉強維持的愛情、婚姻、事業,就連生命竟也如此弱不禁風。
「要有正常的人、要有不切實際的人、要有腳踏實地的人,還有對愛情有堅持的人。」
電風是「正常的人」,身為保險公司業務的他像四人幫裡帶頭的大哥,待朋友重情重義,論能力不落人後,好不容易攢了些積蓄,加上父親留下的遺產,才得以勉強晉升為有房階級。他絕非不求長進,做事秉持原則,言談滿是自信與自嘲,但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達到「差強人意」。從那日日深鎖的眉頭、抑鬱寡歡的微笑,不難看出電風故作堅強且纖細感性的一面,當這麼一位人生路上卡關的朋友,於自己婚禮上無奈說出「我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但任何事情都不如意」時,那脆弱、不甘的真誠眼神在心有戚戚焉之餘,更加動人。
添仔為所謂「不切實際的人」,抱著一個不上不下的導演夢,壓力大到連睡眠中都在拍戲,與其說對拍電影有堅持,不如說他心心念念的夢想依然是世俗定義的成功,總是差一點點的成功,因此當導演可以,選立委也可以,合情合理變成一個為求面子而表裡不一、為達目的而利用朋友的人。在他身上,黃信堯透過荒謬諷刺的政治戲碼真正揭露了權力與社會的黑暗面,畢竟社會將我們放到什麼容器中,我們就會長成什麼形狀。
罐頭則是「對愛情有堅持的人」,他那較其他兄弟慘澹的人生,受限於性格與外在條件,早已習慣與挫敗為伍,總是東欠一些,西擋一點,錢包裡的符永遠比鈔票還多,時常還需要朋友們幫忙收拾爛攤子。特別落漆的他骨子裡極為純情,他的愛是一廂情願的,建構於自身幻想的,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焉,就這麼在他心裡陪伴著他走了幾十年。然而溫和無害的罐頭可以忍受女神幻滅,哭得像一個令人心疼的大男孩,卻無法眼睜睜看著美好的事物一一消逝,好比愛情,好比友情,一記憤怒的飛踢就是他對人性與現實最強烈的反抗。
「現實的殘酷,往往是最溫暖的體貼,換來世間的無情。」
閉結如此「腳踏實地的人」,是整個故事尤其美好又尤其殘酷的必要部分。開朗樂觀,憨厚內向,善良體貼,雖然有時稍嫌白目,卻成為這群人裡唯一可靠的一個,平時他總有千言萬語想表達,無奈再用力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然而傻人有傻福,閉結也幸運遇見能讀懂其內心宇宙的善良之人,紙紮了一間應有盡有的豪華新厝,覓得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短暫良緣,一邊開車一邊無憂無慮大聲歌唱;發覺口吃的毛病突然不藥而癒,毫不猶豫衝去添仔競選宣傳車路線上,將這個珍貴瞬間獻給一輩子的老朋友,喊得不遺餘力,吼得聲嘶力竭,就像他不愛計較的個性,總是處處替別人著想,平時盡量成全客人最終心願,就連來到鬼門關前,也還在替年事已高的阿嬤擔憂掛心。
人生就這樣,落土八分命。
成功離他太遠,婚姻不敢奢求,只因知足認份,所以有過友情,有過愛情,活到最後樣樣不缺。可人生稍有差池,便拉開了成與敗的距離。人生稍有差池,便劃下了生與死的區隔。好人不得善終化為最後一根稻草。頭愈垂愈低是 minus,叫不出五角的同學是 minus,女神請下神壇後是 minus,泡沫紅茶店四缺一的桌子也成了 minus,即使無所不用其極也無法升格為那群被售屋廣告符號化的成功人士,明天真的會更好嗎?命運浮浮沉沉,頭過身就過,真正答案始終是一片混沌。
導演既是虛構的旁觀者,也是真實的局內人,以電影之眼觀察社會,《同學麥娜絲》透過四個中年男子的遭遇,談不得不認清現實的夢淡、夢斷、夢逝與夢醒時分,荒謬折射了我們身處的時代切面,漂亮搭配濁水溪公社與柯仁堅的配樂,為悲憤、無力與迷惘緊緊糾纏的複雜哀愁找到一個宣洩出口,最後爆發的不平之鳴猶如谷底反彈,大膽收在戲中戲的後設結局,悲觀到了極致也不過無奈笑看命運的起起落落,同學的來來去去。
人不能沒有夢想,亦不能脫離現實。活到後來,容錯率逐年遞減,改變的代價一次比一次高昂,也許這一桿又沒能進球,就像生活一直在出差錯,我們終其一生汲汲營營緊盯一個名為「成功」的目標,父母要你出人頭地,社會教你追名逐利,漸漸只執著於自己沒有變成什麼樣的人,卻不在意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回望一路走來的軌跡,雖然稱不上豐富、好運、快樂、幸福,其實我們過得也都算不錯,創作者拍出這樣的故事更流露出一種慶幸,慶幸還有不曾離去的一群朋友,以及一種感激,感激能將真實的困境與歷程化為藝術,站在前所未有的角度探索人生內核,親手創造新的價值觀,給予下一個世代去追尋自己的答案。
挫折失敗是常態,鼻青臉腫是必然,路仍在前方,走下去就是了。
全文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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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小姐們在玩笑中提到的伯昌情書,讓秀英終於清醒,原來那份她守護著的愛的文字,終究只是自己的想像,雖然曾經是份堅強與希望的底氣,撐起她數十年一路挺過來的勇氣,最終她還是得放手這份虛幻的愛情,還給自己清風與自由。
闖入主角夢境的男孩,為他心靈風景的美麗懾服。另一邊,夢境被闖入的主角卻像電車難題駛過的美夢:你要選擇哪邊才是真的?你要的是半死不活的妹妹,還是所有家人團圓?要看好了,在一邊死,就可以在另一邊活。主角果決地在夢中死了一遍又一遍,但曾經差一點,他不是真的弄混,而是必須讓行動先於判斷的突圍時,決斷錯了邊。
一個家從起起落落走到歲月靜好,是用許多隱忍妥協與犧牲點滴搭建而成的。時不時總有耳聞,各種塵封多年的真相,所謂不可外揚的家醜,在有人兩腿一伸之後才得以攤在陽光下,生前鑄下的錯、欠下的債、打下的死結,還是得由活著的人一一解開。因為喪禮始終不是為了死者,而是為了還留在世上的生者而辦。
即使爸爸離家已經數十年,但三姊妹都還在幫忙林秀英承擔失去丈夫的傷痛與怨恨,甚至分工擔任起父親的角色。就算年歲過去,愛的餘溫已逝,秀英仍然掛著這道傷,女兒們也一起受苦。她期待好心有好報,卻發現自己好心了一輩子,那個狠心離家的、比較「壞」的人似乎過得比較好。甚至,再更細想,對方也沒那麼壞,但命就是比較好
明知不可愛,又愛了。但這不是一場單純愛與不愛的情感關係,這裡若形容他與老師的關係,最可怕的是你能看到他們像是線纏著線,裏頭又埋著針,你以為就是一團毛線球,但你伸手一碰立即見血。小光也是這樣的,這多年來他心裡複雜,與老師之間的關係更是複雜,無人可討論⋯⋯
看這樣的電影很痛苦,但這才是寫實。一向懂得拍戲該如何從善如流、可以做到觀眾導向的柯貞年導演,當然知道影迷要的是什麼,觀眾需要眾矢之的、需要有個明確一點的怪罪對象。那導演就畫箭靶給大家,而且箭靶不只一個,她畫了十個以上。而你,是否全都射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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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爸爸離家已經數十年,但三姊妹都還在幫忙林秀英承擔失去丈夫的傷痛與怨恨,甚至分工擔任起父親的角色。就算年歲過去,愛的餘溫已逝,秀英仍然掛著這道傷,女兒們也一起受苦。她期待好心有好報,卻發現自己好心了一輩子,那個狠心離家的、比較「壞」的人似乎過得比較好。甚至,再更細想,對方也沒那麼壞,但命就是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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