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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水

2020/11/21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這個城市教我最佩服的、同時也最羨慕的,是它的所有水流皆有來歷,也皆有下落。這見出人類最崇高的寬容心。
也是人類對於自然界尊敬之顯現。
賀茂別雷神社是一座位於京都市北區的神社,又被稱稱作上賀茂神社。(圖/上賀茂神社
事情是這樣的。某次在上賀茂神社,見山坡下一泓小水,只是土泥之間撮起的一條凹槽,像是山上樹林間蒸出的一股濕潤,卻也涓涓而流,附近是曲水流觴的演習地,心想:這撮小澗怎麼也留著它?後來出了神社,往南看逛明神川左近社家,再一想,搞不好適才所見的小水,最終亦流入這條漂亮的川裏。
接著在上賀茂小學附近人家胡走,發現小河一忽兒在巷道中走,一忽兒又竄入人家院子中,不久又竄出來。這要是在台灣,人們為了自家少沾因水而來的麻煩或許早就把它截掉、或者壓根就不令之進家院來。但日本人不會。這是何等講理的地方啊。不禁憶起黑澤明的《椿三十郎》片中便有一溪穿過兩家的畫面,上一家的落花,下一家可在溪中見到。
另就是,在三條通、四條通近木屋町通,有一條高瀨川,它離東面的平行大河鴨川,相隔沒幾步路,若是在台北,我們早把它覆蓋了、或填了,只留鴨川這條主河,如此高瀨川上的水泥便平白多出了許多陸面。但這是台灣人的便宜算盤,京都人硬是不如此。
乃我來自一個將水胡意遮蓋、胡意斬斷、胡意填埋、胡意截彎取直的城市,來抵京都,見此流水的自然天堂,深有感觸也。
修學院離宮南面有音羽川。曼殊院與詩仙堂之間有一乘寺川。下鴨神社東面有一條泉川。
化野念佛寺東面的瀨戶川,向下匯入桂川。
南禪寺旁的「水路閣」,及琵琶湖疏水道,這條水渠大約向西便是沿著岡崎公園南緣那條,甚至也是向南成了白川往祇園而去。
由於河流多,京都的地勢之稍顯起伏,便自看出來了。甚至太多的佳景也因之產生。像祇園的白川,特別是流經白川南通在新橋與巽橋附近,無論日景、夜景,甚至雨景、雪景皆是無與倫比之美。
哲學之道所沿之水渠亦美。
那麼多的讓水經過之路徑,於是有那麼多的水畔、那麼多依水畔而栽的花樹、那麼多依水畔而行的戀人與沿著水側而奔的慢跑者,更別說那些順河面輕輕拂送而來的佳氣與逐它而棲的飛鳥了。
除了河流,京都的池塘亦留得很多。
嵯峨野大覺寺旁的大沢池是我蠻愛去的地方。向東尚有廣沢池。(圖/大沢池
上賀茂東面的深泥池,再東的國立京都國際會館旁的宝宝池。
嵐山野宮神社西面的小倉池。
更別說寺院中精心打理的池塘了,像金閣寺的鏡湖池、龍安寺的鏡容池、天龍寺的曹源池等。
這些水,不管大的小的,皆是京都的寶貝,但也是克服無盡的麻煩換來的。
又京都不少寺院、神社的湧泉亦見出這個城市的得天獨厚。這些泉水,往往來自千百里外高山的源頭,經過山縫地底東走西繞,終於在某個泉眼底下湧了出來。這些泉水,如今猶大多還湧出,令參拜者舀上一瓢,淨淨手、漱漱口,也清一清他的心。
泉水之不枯竭,也在於遠處高山林野之悉心保護。觀察泉水之繼續湧出,亦可查知千百里外的生態是否遭受破壞。
京都周邊,山並不高,卻川上的水勢恁豐沛,可見它的山上植被做得極好。城內的吉田山,僅105公尺;修學院橫山,僅143公尺;船岡山僅112公尺,清水寺所在的清水山僅243公尺。城外的山,像北面的鞍馬山,513公尺;東北面的比叡山,算是最高了,也只848公尺。
相較於台北,郊外陽明山便超過一千公尺,其餘重重疊疊小山不知凡幾,但卻沒見幾條河流,何者,便是將自然界的水,人為的做了一些了斷。
曾經我站在鴨川邊,見流水淙淙,何等的清澈涼洌,川上時有飛鳥佇停,準備覓食。川的兩岸,有幾撮人散坐石上,與我一樣享受著這空靈卻又流暢的無盡延伸野外。從那一刻起,我愛上了京都的河川。後來我更發現了上游的賀茂川,尤其是出雲路橋西端北面那一段,常單獨一人在那佇停不走,甚至藉著野餐的名義在那裏多賴一賴,像是偷偷躲避似的選此私密角落。
京都去了一二十次後,有時寺院亦不忙著進了,名街(二年坂、三年坂)雅巷(石塀小路、上七軒)亦不非走不可了,名館名所名店也可去可不去後,我發覺我總是找藉口往河邊而去。河邊,為什麼?難道是小時候逃學最嚮往的一處夢想場景?抑是年齒漸有後,於空閒開曠既稍具野意卻又不算偏離人煙的戶外大荒最感深獲己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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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國治
舒國治
舒國治,散文家,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有時更及電影與武俠。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出版有《門外漢的京都》、《臺北小吃札記》、《水城臺北》等著作。現以專題《理想的下午2020》在方格子展開全新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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