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那還是王建民在洋基隊連續兩年奪下19勝的熱血日子,也是午休時間假裝睡覺,閉上眼睛做起戀愛夢的日子。
廖仔,四分之三投法的左撇子,標準身材但體毛多得驚人,學業成績優異,整個人看起來彷彿就像一頭躁動的靈巧小獸。記得每次跟廖仔在學校牛棚練球的時候,或許是左投對左打對打者帶來的先天劣勢,又或是廖仔運動神經的正常演示,投球姿勢優美協調,球速不快但刁鑽有尾勁,咻一下,總是換來我無言喪志的揮棒落空。
練完球之後,才是我真正表現的地方。我們會買瓶運動飲料,坐在學校操場旁的草皮斜坡上,深呼吸,吐氣,開始聽我講男生女生羞羞臉的故事。那羞羞臉的故事其實也沒甚麼,可能是男孩女孩之間的牽牽小手,輕吻額頭,我偶爾才會「火上加油」從二壘跑向三壘,這時候廖仔的眼神就會像打出關鍵打點,球隊重新獲得領先地位,站在壘包望向上蒼一樣的激揚。
廖仔聽完我編撰的小情小愛戀曲後,每每都會進行宣誓:「我一定要交到長得漂亮,腿又長又白的女朋友!」身為廖仔朋友的我,當然也響應這場慶典,像電影華爾街之狼中的證券經理人,在辦公室發瘋似的激勵萎頓的士氣,期待未來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
相較於廖仔在體育方面的優異表現,我在歌聲演繹的領域則較有自信,學期末的同樂會上,總是會被拱上台唱幾句,不然就是叫我講笑話(這是真的,我都會看一堆綜藝節目來汲取靈感),班上女生除了笑嘻嘻之外,也會在我的抽屜裡傳遞愛意,掌聲與笑聲在放寒暑假前的走廊上齊聲放肆,也是我成長過程中的美麗樂章。
某日,老師說今天有位新來的同學,大家要好好跟她相處喔。學生齊聲說,好。只有廖仔舉起手問是男生還是女生?我心想,真不愧是廖仔。
新同學走進教室門口,像第一次向這世界開口,害羞地跟大家說,我叫楊馨怡,大家叫我小羊就可以了。廖仔這時候賊頭賊腦的往我這方向看,握著那有著棒球縫線似手繭的拳頭,眼神露出聽我講完故事後才有的銳利,用唇語說,是 — 女 — 生 — 。
小羊家裡似乎不僅止於小康,學音樂的,鋼琴是基本,還會小提琴、法國號。也許是音樂薰陶的緣故,小羊話不多,舉止優雅地像隻貓,身上帶有百合清香,彷彿只要她經過的枯葉殘枝都會瞬間蓬蓽生輝。小羊課業表現也總是名列前茅,小學生能比的也只有成績了,小羊、廖仔與我,三個人在成績排行榜上的前三名不斷互換,形成一種微妙的競爭關係。
也許是小羊那種不易親近的高貴氣息,鄉下小孩從沒嗅過的清甜幽香,讓廖仔對小羊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受,來自鄉野的草根介民從來沒見過都市大廈裡的摩登女郎,這遙遠的城鄉差距,廖仔對小羊的偏見與幻想,構築出女孩對男孩的神祕引力。
與廖仔練完球,老地方坐著,故事沒說完,廖仔心底不知被甚麼東西壓抑住似的,支吾許久終於開口:「我喜歡小羊。」「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追人家,我連跟她說話都沒有過。可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她。」廖仔講著講著快要哭出來似的。我不知道廖仔欣賞小羊哪一點,但是喜歡一個人哪需要什麼理由,喜歡就喜歡了,就算說出來了也變得不浪漫了啊。
廖仔希望我能夠幫他,幫他製造機會,幫他打一個犧牲短打,讓他順利上到下一個壘包。我們是隊友,朋友,兄弟,我再怎麼覺得麻煩也要一口答應說好,我也希望看到廖仔能夠跟他喜歡的人在一起。
「如果我沒幫成功也不要怪我喔,哈哈」我對廖仔開玩笑說。「你會成功啦。」廖仔拍著我的肩膀,把全部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似的回道。
我身負重任,為了廖仔的幸福,我小小腦袋的策略是,主動接近小羊,了解她討厭吃什麼、她最喜歡的電影是哪部、她最不喜歡班上哪個同學,任何有關小羊的事情我都必須徹底調查,再將我蒐集到的情報送達廖仔手中,讓廖仔能夠投小羊所好,成功抱得美人歸。
剛開始,小羊對我的接近似乎感到不安與排斥,聊沒幾句通常就會說,「我要先走了,我有事」,不然就是「喔」一聲,就沒有然後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打擊啊,這樣一來一往,對於一個小男孩的脆弱心靈是一種慢性自殺啊。小男孩總是有點自虐傾向,好像要看到對方嫌惡你的表情,才是成功的寫照,一種存在主義式的浪漫,既荒謬又非理性。小羊的孤傲也激起了我不服輸的倔強。
薛西弗斯的悲劇神話沒有發生。或許小羊平常也沒甚麼人跟她聊天,從小羊跟我聊天的過程,目光的睥睨,昇華到面顏的宛然,我變成荷馬筆下的小愛神邱比特,準備將愛情之箭射向小羊與廖仔。我知道她討厭吃茄子、最喜歡的電影是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期》、最不喜歡班上那位愛欺負同學的阿偉,也知道了她的小秘密:她有喜歡的人。
我也對小羊說:有人喜歡妳。
我趕緊將這份消息帶給廖仔,廖仔很是興奮,問我是誰?我也不知道耶,小羊只是草草帶過還別過頭去,深怕被我知道她心底的想法。陷入愛情的人,沒有一個是悲觀的。廖仔叫我去問清楚到底是誰,不然就跟她提議約看電影,我、廖仔、小羊三個人一起去看。「這樣很奇怪耶,一個女生和兩個男生,小羊一定不會答應啦!」我說。廖仔想一想也覺得挺有道理:「不然就找我們班的女生啊!剛好兩男兩女!完美!」我撥開前額快刺到眼睛的瀏海,試圖看清楚廖仔那幸福溢滿的痘子臉:「好吧!」
聖誕節晚上七點十五的電影,一夥人來到電影片售票口,四張學生票,不用爆米花與可樂,太奢侈反而不真實,這是屬於學生的簡單快樂。看的是美國電影《P.S.我愛你》,沒嘗過戀愛滋味的四個小學生裝大人看什麼愛情喜劇啊,更好笑的是,電影還有上床片段,這對小學生來說情何以堪。那時候的我們都很想急著長大,當大人,做大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多好!
電影散場,廖仔對我使個眼色,好吧,聖誕節限定,我提議來去麥當勞吃個消夜。四個人浩浩蕩蕩地站在點餐櫃檯前,眼睛直直盯著橫掛在冰淇淋機上方的菜單,好像四隻史前恐龍坐上時光機誤闖入節目攝影棚,毫無頭緒地呆愣著。不是不知道吃什麼的選擇問題,是不知道能吃什麼的價格問題,結果四個人點了三杯可樂,小羊不喝是因為她爸媽說可樂不健康。
廖仔坐我右邊,小羊坐我對面,小花坐小羊旁邊,四個人不著邊際的胡亂瞎聊,為什麼可樂不健康?為什麼多啦A夢有時光機?為什麼學校旁邊的那棵大榕樹不見了?小學生們的疑問看似無俚頭,其實也都是能好好長篇大論,正經論述的社會議題、科學問題。
我看著牆上的m形時鐘,沒想到快十一點那麼晚了,大家也都同意要趕快回家了,路上會有壞人,家裡也有虎姑婆等著,都一樣很危險啊。但是,好像沒有聊到最重要的話題,「小羊到底喜歡誰?」。我跟廖仔互看一眼,廖仔卻不知道怎回事地,站到小羊面前,身體僵直如一株喬木,像冬天的枯樹一樣瑟瑟發抖,雙唇雖然緊閉,但你知道有東西要從那迸發出來。
「我喜歡妳!」
就告白這件事情來說,像廖仔這樣勇敢大聲喊出對心上人的愛意,比起拖泥帶水始終踏不出那一步的懦弱呢喃,應該是對方會比較樂見的狀況,但前提是對方也早已為廖仔敞開心門,等待廖仔進駐。
廖仔失敗了。
小羊沉默,接著低著頭輕聲地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或許是面子問題,又或是不想讓人看見少年憂鬱的淚珠,廖仔什麼話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下樓離開,咚咚咚,是恨自己衝動的捶胸頓足,是初萌愛情的喪鐘鏗鏘,是失去友誼的越矩槍鳴,是三球三振的手套振聲。
當下,我內心也響起咚咚咚的回聲,不知道是為廖仔感到難過的低盪回吟,還是將心中大石搬開的落地巨響。
回過神來,發現小羊看著我,以一種接近獲得救贖,渴望天父饒恕的悽愴眼眸,向我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