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好幾日的低溫,還是難以適應,從霧濛闇影轉為微弱稀光,睜著怔忪的散光近視,眼神延伸至床尾旁的窗,沒看見暖陽,噢,霎時忘記連日陰霾已成台北的寒冬日常,也沒聽見外頭樹梢那隻碎嘴麻雀的發聲練習。
原來才凌晨四點。
不知是因為凍得搖搖欲墜的趾頭,讓我驚醒在寒摻的棉襖邊緣,還是睡前汲汲營營地為畢業後的自己做好萬全準備,導致大腦誤觸了白天與黑夜的開關,褪黑激素全部流向筆尖上的鋼珠,化為殘跡,悠晃在名為失眠的野地。
若在睡不著的情況,繼續窩在床上好像也是浪費時間,百無聊賴地在筆記本上胡亂書寫,好像比較貼近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潦草的字跡斜躺在哲人沙特的思想綠洲中,匆促地向擁抱「信仰的飛躍」的齊克果解釋,我為何喜歡認同尼采「上帝已死」論述的沙特?為何沙特對人生的幫助其實有著樂觀正面的影響,而非如他所著《存在與虛無》,那後者「虛無」兩字,成為某些人談到存在主義所下的粗鄙註腳。
混亂字跡所代表的,也未盡是一些無用碎想,尚殘留一種想給世人理解的倔強心態。動筆寫字多少耗費了一些能量,天寒總是與口慾作伙,試圖取得四季無常的平衡。
想到昨晚得到一項情報,一項米其林名廚江振誠愛吃的石牌無名蛋餅店的情報。又如何?大無畏的美食部落客在食記上直指過譽,可能是媒體操作炒新聞,又或是形象反差的優雅演繹。某位食客認為,延三夜市附近的「津津豆漿店」的蛋餅比較好吃。
先從離家近的美食宮廟大同開始吧,遠在天龍宮殿的石牌就先暫緩吧,等待良辰吉時,攜上大把銀子進城也不遲。
這時間街上果然沒人,幾隻形影單薄的小貓,還有瑟縮著堅硬臂膀的老阿伯,小貓是不是公的我不知道,老阿伯肯定被歸類於生物學上的雄性智人。心想,如果這時間有老阿婆或任何一位女性緩步在無人的街道上,想必會替她感到擔心吧,只殘留陽氣的凌晨街道,是否也意味著,台灣治安並沒有外人所說的那樣好呢?
遠處就看見那燈火通明的傳統幢影,華國美學的紅底白字布條,熱豆漿正冒著讓人迷濛的蒸騰香氣,還有那股專屬於台灣小島的傳統早餐店油味,這種接近摧毀衣物的油味,也算是台灣認同上的專屬烙印。
好多人,一樣都是老阿伯們,但總算看到一個老阿婆了,是店員。所以,台灣的治安還真的算不錯囉?我暗自竊喜思堵著。
我要一份蛋餅不要加醬,一份蘿蔔糕加蛋,再一杯熱豆漿不加糖。點完覺得自己有些荒謬,來到這地方覓食,居然還在意什麼健康不健康。
只有我一個年輕人,旁邊的老阿伯,和藹親切的老阿婆店員,會理解不同世代間的價值衝突吧。
一位老阿伯突然對我說,蘿蔔糕加蛋還算不錯吃啦,像我現在蛋都不能吃了;店員則對我說,不加醬噢,吃那麼清淡。我只回老阿伯一個禮貌性的微笑,再跟店員解釋,我想吃吃看原味的味道。
世代間的差異似乎在吃的這件事上面,就足以大書特書,干戈相向了。老人家隨著年齡增長,器官功能的問題也隨著增長,帶來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悽蹌。蛋白質不宜過量,是為了腎臟好;嗜重口味醬料,為了漸漸遺失的味覺,卻反倒苦了腎臟,矛盾的組合也許是一種平衡垂延餘生的自由選擇。
我拿著手中的油物,疾走奔回自宅,像是一名涉世未深的淘金者,迷糊地踏入無人問津的淘金美樂地,發現許多秘寶,兩眼張望四周,確定沒人就搜刮一空,滿心歡喜地返家,準備坐在暖爐前面,放在手心上,好好賞玩一番這祇「鑲金手杖」。
從外觀來看,這「津津蛋餅」就像炸蛋蔥油餅一樣,外表酥炸蓬鬆,流溢著頑固流淌的蛋液,還能看到些許肆意生長的珠蔥,等不及咬下第一口。嗯?冷冷的,也沒有外表那樣的實在表現,只剩滲著寒意的油耗味,以及低溫導致麵皮的死板僵化。
也許該加些醬料,讓外皮的缺點不至於如此赤裸地受人無情批判,我心想。
算了吧,買了還是得吃。我帶著沙特筆下,人因為有「自由」去「選擇」的焦慮暈眩,我接續吃到了我期望中的味道,香、酥、脆,有炸物該有的溫度,也有蔥蛋混合的刺鼻香氣,喀滋喀滋,這是我要鑲金手杖給我帶來的尊爵之感!
嗑食這蛋餅的過程就像,乘著小船的討海人,先是遇上來自北極的嚴酷寒流,頓時椎心喪志;接著面對來自赤道的溫暖洋流,帶來的大量漁獲,又對人生拾起曙光。豐收之餘,也細細咀嚼旅程帶來的高低起伏。
若要為蛋餅世界安插各種角色的話,中正紀念堂站的「早澤蛋餅」應該是一位自由奔放的摩登淑女,而淡江「小品屋粉漿蛋餅」則是一介憨厚古意的草根莽夫,至於「津津蛋餅」就是介於上述兩者,隻身在城市裏打著零工,浸淫在新潮事物底下,但仍舊擺脫不了土氣的鄉下小伙子。
心情還沒平復之餘,接續打開蘿蔔糕加蛋的「黃金寶盒」。嗯,這蘿蔔糕一口就讓我驚艷,乾煎至金黃焦脆的雪花邊緣,扎實且充滿蘿蔔絲清新甘美的糕體,的確,單吃更能展現它的優秀,單打獨鬥才能顯露它的原始天性,它應該把握這種勁爆體能的先天優勢。
邊咀嚼邊享受美食帶來的「心流」感觸,我想,我懂老阿伯為何要特意對我說,蘿蔔糕加蛋「還算」好吃的良善用意,以及老阿婆店員對於蛋餅不加醬一事的內心焦慮。果然,年輕人還是不懂吃,以「矛盾」組合的人生智慧,才是人在世該好好學習與享受的最高藝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