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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脂評本較程高本優勝

2020/11/3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關於《紅樓夢》的版本,大致可分為只有前八十回的脂評本,以及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脂評本顧名思義,保留脂硯齋評語。程高本則刪去所有脂硯齋評語,並續寫後四十回。部份前八十回的情節描寫也有和脂評本迥異,或增刪,或用另一些文字表述。
白先勇、劉再復都盛讚程高本,張愛玲、歐麗娟、余英時則不以為然。孰是孰非,不易斷定,今只據筆者觀察所得,證成脂評本較程高本寫得好。
首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秦氏死時: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脂評本)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程高本)
兩字之差 (「罕」「悶」,「疑」「傷」),卻可以是完全兩個故事。
綜合秦可卿種種描述,她當時病情是向好的,驟然離世,賈府中人的反應應該是「納罕」(詫異、驚奇)、「疑心」,不可能是「納悶」、「傷心」,除非她病情一直沒好轉。
脂評本另暗示有「淫喪天香樓」一節被刪去,「納罕」、「疑心」更能獲得解釋。
其次,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寶玉見晴雯最後一面,脂評本: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清楚說明晴雯要寶玉的襖兒,是想「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這是忠心於寶玉的表現。
程高本卻改成:
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哪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寶玉見他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他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繫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他,哪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他披上,拖著胳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他的指甲裝在荷包裡。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裡骯髒,你哪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最重要的「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沒有了。此一改動完全影響讀者對晴雯的觀感印象,太不應該。
同一回寫燈姑娘,脂評本: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作什麼?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麽?」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信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纔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捨,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裡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後角門,小廝正抱鋪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就比如方纔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是晴雯、寶玉絕無苟且之事的鐵證,非常重要。
程高本卻改成: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敢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我不叫嚷,這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
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身上亂顫,又羞又愧又怕惱,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兒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撒開手,有話咱們慢慢兒的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呢?」那媳婦哪裡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已經叫那老婆子去園門口等著呢。我等什麼兒似的,今兒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子兒。我剛才進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鬧著,只聽窗外有人問:「這晴雯姐姐在這裡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他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著,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他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柳家的拿著幾吊錢,悄悄的問那媳婦道:「這是裡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你們姑娘的,他在哪屋裡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哪裡還有屋子?」那柳家的領著五兒剛進門來,只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裡一閃。
柳家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見晴雯睡著了,連忙放下,帶著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他母親道:「頭裡不是襲人姐姐那裡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家的道:「噯喲,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媽說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兒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哪裡肯到我們這屋裡來?」柳家的聽說,便要走。
這寶玉一則怕關了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掀了簾子出來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家的聽了,倒唬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麼跑了這裡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五兒道:「媽媽,你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才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著,趕忙同他媽來趕寶玉。這裡晴雯的嫂子乾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
重點是燈姑娘變成徹頭徹尾的淫婦,最要緊的話卻沒說出口,晴雯之清白無法被證明,此實在為一大敗筆。
其三,第七十回末段寫探春放風箏,脂評本: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採大特寫,預示探春會意料不及和親海外,夫君乃海外國家之君主。
程高本竟將大特寫刪去: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綑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矍子來。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把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矍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子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紅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矍子一鬆,只聽「豁刺刺」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飄飄搖搖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再展眼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唸唸書,悶了也出來和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閒話一回。眾姐妹都知道他功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做些功課。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唸唸書」、「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做些功課」,連寶玉的形象都轉變了,這完全是篡改曹雪芹原意,最可悲是改了也不見得好。
其四,第七十八回脂評本有這麼一段: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又更覺別緻。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於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
程高本刪成: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蘊藻苹蘩之賤,可以饈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凄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
把「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全段刪去,此令寶玉痛斥求功名者為「祿蠹」的特色喪失。
以上只舉幾個致命的例子,證明脂評本優於程高本,張愛玲、歐麗娟、余英時執著前八十回及脂評本,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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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俊 (筆名:無言)
汶俊 (筆名:無言)
「喜歡文史哲,卻不是任何學術機構的研究生或員工;喜歡流行音樂和電台,卻不是任何電台的DJ;喜歡寫作,卻不是作家」的現代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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