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釵中唯一在前八十回寫出明確結局的一位。她是寧國府長孫賈蓉的妻子,賈珍的媳婦,秦鐘的姐姐。雖然她的死很清楚,但如何死法充滿疑點,歷來備受研究者關注。
秦可卿姊弟,根據白先勇的觀察,「秦」是「情」的諧音,秦鐘便是情鍾,二人可謂賈寶玉情的啟蒙。事實上,第五回到過秦可卿房間後,寶玉即曉得雲雨之事,第六回與襲人初試雲雨,警幻仙姑云:「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情色是不可分的,秦可卿為寶玉情之啟蒙明矣。至於秦鐘,第十五回「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誰想秦鐘趁黑晚無人,來尋智能兒。剛到後頭房裡,只見智能兒獨在那兒洗茶碗,秦鐘便摟著親嘴。智能兒急的跺腳說:「這是做什麼?」就要叫喚。秦鐘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裡。」智能兒道:「你要怎麼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吹了燈,滿屋裡漆黑,將智能兒抱到炕上。那智能兒百般的扎掙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麼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裡剛才入港,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後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噗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嚷出來。」羞的智能兒趁暗中跑了。寶玉拉著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強嘴不強?」秦鐘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麼著都使得。」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賬。」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間,寶玉秦鐘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婆子們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寶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鐘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係疑案,不敢創纂。
秦鐘與智能兒欲行雲雨之事,竟被寶玉撞破,這也是一種啟蒙。如是,「二秦」為寶玉情之啟蒙,是很清楚的。
庚辰本記秦鐘臨終前對寶玉說:
以前你我見識自以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白先勇認為,那幾句勵志的話完全不符合秦鐘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不符合秦鐘的性格。程乙本沒有這幾句話,所以較佳。
回到秦可卿,由於她出場次數不多,今試將關於她的種種描述及脂批引錄如下,再綜合分析:
(1) 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他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第五回)
(2) 當下秦氏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哪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哪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理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哪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第五回)
(3)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媽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第五回)
(4)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第五回)
(5) 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遊淫之敦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一嘲謗,萬目睚眦。今既遇爾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第五回)
(6)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揖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墜落其中,便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話猶末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呢!」(第五回)
(7) 艷極,淫極!(脂批第五回「嫩寒鎖夢因春冷」)
(8) 已入夢境矣。(脂批第五回「芳氣籠人是酒香」)
(9) 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脂批第五回「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
(10)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哪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閑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了,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神也發涅。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養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兒的養幾天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屋裡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哪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心裡很煩。偏偏兒的早起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他,就受了萬分委曲也不該向著他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哪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調三窩四,氣的是為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唸書,才弄的學房裡吵鬧。他為這件事,索性連早飯還沒吃。我才到他那邊解勸了他一會子,又囑咐了他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又找寶玉兒去;我又瞧著他吃了半盅兒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瞧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第十回)
(11)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又有什麼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的病,他倒漸漸地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哪裡尋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哪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得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賈珍道:「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我正要告訴你,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心裡煩,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不大爽炔,因為不得個好大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沒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著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定。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回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第十回)
(12) 賈蓉看了說:「高明得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癒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第十回)
(13) 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內,秦氏見了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於是鳳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得這樣了!」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侄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第十一回)
(14)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哪裡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麼?」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鳳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得媳婦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著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吧,我還略坐坐呢。」賈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第十一回)
(15) 這裡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挨日子的。」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這哪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說幾句閑話兒。」鳳姐兒聽了,不覺得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閑兒必常來看你。」於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第十一回)
(16) 知心每每如此。(脂批第十一回「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門口,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
(17)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強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長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之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祖、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唸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第十三回)
(18)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 (一說納罕),都有些傷心 (一說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第十三回)
(19) 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得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哪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嶽。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第十三回)
(20)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第十三回)
(21)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第十三回)
(22) 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靖藏本脂批)
(23) 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脂批第十三回「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24) 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哪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麼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胡言,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裡去說明了,請秦鐘學裡唸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第七回)
(25) 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第五回)
(26)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第五回)
從 (1),可見在賈母眼中,秦可卿是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從 (10),可見秦可卿「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打這用心太過」,於是患病。
從 (11)、(12),可見未有適切的大夫治病,令秦氏病情惡化,後得馮紫英推薦張友士,張友士開了藥方,並預言:「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癒了。」
從 (13),可見賈珍夫婦對秦氏甚好,可惜秦氏患病,竟欲孝順而不得。她也有「那要強心」。
從 (15)、(16),可見王熙鳳是秦可卿的知心友,關係親密。
從 (17),秦可卿死時該在「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黛玉何以去揚州?第十二回「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據此推想,秦氏應死於又一年底晚冬。
從 (18),可見秦氏孝順長輩,與平輩和睦親密,對下一輩慈愛,因而「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從 (20),可見賈珍對秦氏之死反應極大,因「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這也透露秦可卿生前是寧國府的當家。
然而,問題來了,秦氏既是病死,(25)、(26) 的判詞、判曲如何解釋?
「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畫梁春盡落香塵」,秦可卿明是上吊自盡而死,有謂上吊者是鴛鴦,這說不通,因全首都是針對寧國府。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秦可卿是有罪過的,罪過就在「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她似不純粹是一面倒的正面形象。
「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明明秦氏有報夢給鳳姐予以警醒,怎說得過去?除非她做了一些連報夢警醒都挽救不了的事情,否則很難說「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
秦氏是大好人,死是因為病,與判詞、判曲不合。另外,與賈寶玉相關的段落亦不契。
從 (4)、(8),可見秦可卿是警幻先姑的助手,負責引寶玉入夢。
(5) 警幻仙姑甚至說:「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令寶玉看破「仙閨幻境之風光」,從此轉移念頭「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是秦可卿的工作。
為什麼要安排秦可卿而非其他女子?(9) 正是表達出此疑問。這不可能和秦可卿的形象、性格特徵分得開。然秦氏只是一大好人,又如何配得上做寶玉的情色導師?她必有另外一些特徵令其有資格做,此即「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
(2) 不忌諱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3) 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秦太虛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武則天的寶鏡、趙飛燕的金盤、安祿山擲傷楊貴妃的木瓜等一系列情色擺設,加上脂批記「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為「艷極,淫極!」,都是秦可卿「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的暗示。正因為她「艷」且「淫」,警幻仙姑才會安排她做寶玉的入夢人。
(14) 寶玉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眼淚不覺流下來。(19) 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心中如戳了一刀,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如果秦可卿只是給他房間午睡兼美艷動人,寶玉斷不會有這樣激烈的反應。如此激烈反應,暗示二人必有些隱私,涉及身心之互動交流,(6)「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未必是夢境,而是真實發生過。
(22)「『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秦可卿還可以是正經女子?不可能吧!
(24) 焦大亂嚷亂叫:「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不易解,但「爬灰的爬灰」是分明指賈珍,賈珍媳婦即秦可卿,二人有染是顯然的。(22) 的批語還有「賈珍雖奢淫……」云云,與老爺搞在一起,不正是「艷」且「淫」?不正是「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
至此,我們可以作個總結:若對秦可卿的全部描述及脂批徹底審視,秦可卿的形象必不單純是「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心細」、具「那要強心」、「孝順長輩,與平輩和睦親密,對下一輩慈愛」、寧國府當家,而必涉及鮮為人知的「艷」且「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的一面。這一面,使她成為寶玉的入夢人,使她與老爺賈珍發生不倫關係,更使她死於上吊。
秦可卿非病死,一個旁證是:張大夫明言「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癒了」,秦可卿在一年後的晚冬死,第十一回:
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乾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閑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的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鳳姐兒道:「我知道。」於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瞧他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秦氏病情明明一直在好轉,怎麼會突然急轉直下,一命嗚呼?
再看秦氏死,程乙本寫: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
但較早的脂批本寫: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納罕」、「疑心」,正是因為秦氏病情好轉而驟死。
秦可卿之死非因病,而是上吊,上吊又和「艷」且「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有關,箇中種種是一個怎樣的關係。我們不妨參考俞平伯援引護花主人的一段評語:
秦氏房中是寶玉初試雲雨,與襲人偷試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論秦可卿之死>)
依此,賈寶玉的激烈反應即得到合理解釋。
警幻仙姑本來借秦可卿的「艷」且「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讓寶玉看破兒女私情,豈知秦可卿竟意外令寶玉沉迷雲雨,不能自拔,即 (6) 所謂「墜落迷津」。兒女私情破不了,反而更加沉迷,榮寧二公欲借寶玉重振賈府之希望破滅,故「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而始作俑者是秦可卿的情色導引失誤,故「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敗家」是就寶玉沉迷女兒堆,不理仕途經濟而言。
秦可卿與賈寶玉實際發生性關係,不是沒有根據,第五回「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刑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刑夫人接來一看,唬得連忙死緊揣住,忙問:「你是哪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刑夫人道:「快別告訢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個傻子,以後別再提了。」這傻丫頭聽了,反唬得慌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打架即是男女性交的意思。
秦可卿與賈寶玉試雲雨,又與賈珍有染,俞平伯有一個觀察:
而此回可卿死後獨無一筆寫尤氏之悲傷,專描摹賈珍一人,則其間必有秘事焉,特故意隱而不發,使吾人納悶耳。(<論秦可卿之死>)
秦氏離世前,或猥褻寶玉之事,或通姦賈珍之事,傳至尤氏耳中,尤、秦對質,秦氏尷尬難堪,遂上吊自盡收場。尤氏從何得知?脂批有「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該與天香樓更衣遺簪被發現有關。
(21) 瑞珠見秦氏死了,觸柱而亡,她必知道秦可卿穢事。寶珠願為秦氏義女,摔喪駕靈,賈珍甚喜,呼寶珠為小姑娘。這是向賈珍獻媚以求存,她也應該知道秦氏穢事。
《紅樓佚話》:
秦可卿與賈珍私通,被婢撞見,羞憤自縊死的。
俞平伯說:
珍本懷鬼胎,懼其泄言而露醜,故因而獎許之……觀賈珍許其留寺,則知寶珠不肯回家,乃自明其不泄,希賈珍之優容也。(<論秦可卿之死>)
由於秦氏啟蒙寶玉往一個錯誤的方向,她又和鳳姐相知心,性格接近 (心細、要強),遂於臨終一刻報夢鳳姐,告知避免賈府日後崩塌之法。然而,此法實為消極的,遠不及寶玉之發奮上進。是守成的,卻不是開創的。無奈大錯鑄成,「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秦氏可以做的就只有這麼多,可悲是鳳姐竟置若罔聞,全無理會,秦氏枉費一番唇舌矣!
秦可卿病重至死,夾著的兩回是「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如果王熙鳳、秦可卿是一個對照 (榮寧二府之當家),鳳姐對賈瑞的冷酷無情,恰好反襯出秦可卿的熱情好淫,有歪倫常。堅持秦可卿是清白,太沒有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