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生於上海、成長於上海,她同時寫上海,亦寄情於上海。人們說,她的筆雕琢了這顆東方明珠的璀璨不凡,它在夜裡深沉,在市井街巷的煙火氣裡流散,又在一個個獨立滄桑、各自嬉笑的人物命運裡,把上海歸結成了一個迷人的剪影,在朦朧的夜裡巧笑倩兮。
三、四十年代的老舊上海,殖民文化與資本主義交相糾纏,洋人的金髮碧眼構成了租界的牆。倘若張愛玲的文學生涯堪為一幅風景畫,這便是畫的底色—陳舊的該剝落但仍未掉除,卻趕著在灰塵還未拂去的視線裡,刷上一層新式油漆。
處在這樣壓抑著,卻又混雜一些新鮮空氣的社會氛圍裡,張愛玲的身影佇在上海街角的咖啡館、落在租界公寓的陽台,筆下一個個人物或悲泣或婉約,或低吟或張揚,都在這股時代的衝擊下應運而生。
電車:《封鎖》中的相遇而失落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文字將「封鎖」一詞談得日常,在當時動盪的上海社會中,卻表徵著市民平凡生活中的不安因子。日本軍隊入侵上海,經常趁亂進行封鎖與恐怖演習,大肆抓捕所謂的「抗日份子」。這樣的事情太常發生,卻又像地震一樣難以預期,一不留神,人們原本平靜而枯燥的生活成了一池攪亂的水,激盪的漣漪久久難息。
那條封鎖線是實像亦是虛像,它具體地攔阻了空間的劃分,也確實地暫停了時間的流動。原本枯燥的因而更加死寂。
當時的上海居民飽受「封鎖」的煩擾,輕微的只是日常生活步調被迫停滯,嚴重的則可能影響生活起居、性命安危。在每一次遙遙無期的封鎖時間裡,人們不能自由移動,沒有糧食與生活用品的進出來往,生病了更沒法看醫生,餓死、凍死的哀戚景象不在少數。
實際的封鎖,指的亦是心境上的難以出逃。「他在這裡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激起的心思像蜿蜒折曲的電車鐵軌,鬧市的人們卻不得不演個開電車的司機,試圖掩蓋思路的脫軌。他們渴望發瘋,卻同時不能發瘋。外頭的世界在封鎖線外壯烈地喧鬧,電車裡卻是矛盾又置身事外地一如往常,人們繼續乏味、繼續空虛而假裝事實相反。
這是大時代的壓抑與悲傷。文化的氣息明明被察覺,都市的人們卻活得像座囚牢,從鐵柵欄的縫隙裡大膽的試探,一場紛擾後又拚命若無其事。
租界:《桂花蒸.阿小悲秋》的平凡瑣碎
主人已經梳洗過了,穿上衣服了,那樣子是很不高興她。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着血絲子。新留着兩撇小鬍鬚,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
租界的光景,也是當時代上海的日常風景。上海的租界是歷史上開闢最早,也是發展得最為成熟的租界體制,中國因為鴉片戰爭一戰戰敗,而有了上海的英國租界,而後又有了美國租界與法國租界。租界的出現使上海被切割成了好幾種不同的色彩,為國際文化的引入提供了絕佳的舞台。
上海租界的成立不只影響了周邊的環境,也使上海迅速成為繁華熱鬧的海上明珠,各國文化交融、相互碰撞,上海因此成了「萬國博覽會」,這裡人文薈萃、兼容並蓄。
根據道光二十五年的協定內容,當時的華人還無權在租界定居,租界的華人大多是洋人的家僕。儘管後來因應大量湧入租界避難的華人潮,而衍生了「租界定居」的相關規定,洋人們也利用這個機會將空的房子租給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在洋人眼中,租界內的華人地位仍然相當卑微,充其量只是些不值一提的苦力和流浪漢。
阿小是租界平凡階層華人的縮影。她們沒有開闊的眼界,還在避開牆上坦誠相見的外國女子海報,觀察主人帶回來共度夜晚的女人,並試著不露出一點可能的鄉下氣味。
這是亂世中佯裝平靜的一隅,裡頭的人還會俗套地煩惱柴米油鹽。
邊緣公寓:《公寓生活記趣》的親切日常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彿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張愛玲的成長階段,不斷流連在幾間租界的公寓中,特別是「常德公寓」最為出名,在張愛玲死後被渲染上更濃重的、她的色彩。張愛玲幾部重要的著作,都是與姑姑定居在此時完成的,人們不由得更加揣想她在這公寓間流連的身影,彷彿這樣便能覓得小說人物的故事與情懷,或同感幾滴傷感與眼淚。
租界與租界人們居住的型態,透過她的文字亦能一窺部分。「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分瞭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麼嚴重。生活程度這麼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備著受氣。在公寓裡“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有學者將當時通商口岸的華人分為三種類型:高級華人或買辦、小商人與小職員,再接著就是僕人苦力。張愛玲的家庭背景大抵就屬於第一種,受過西洋或日本教育,他們的生活便不像最底階層的苦力們還得服侍著外國主人,他們有心思享受生活。
公寓的人們看得見彼此的生活,卻又能擁有一點鬧市中避世的空間。
浴室的熱水龍頭、地基陷落的高房子在梅雨季淹水成災、依稀聽得見的電車聲響、販售吃食的小販、電梯與門鈴、陽台掃落的灰塵與報箱的報紙。這些片刻瑣碎散落在張愛玲筆下的文字間,投射出了租界公寓的生活日常。
難怪張愛玲要如此寫道,「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文學有時彷彿只是漫無目的地寫,有時又是大時代環境下最真實的見證者,它塞滿了無處可去的靈魂和感懷。
上海好大,容納得了國旗飛舞間潑溢出來的張狂色彩;上海好小,安置不了動盪時局下的一己情思。張愛玲在這裡生活、在這裡學習熱愛和遺忘失落,她的筆下是一個個平凡的人,活著的卻是一個個不平凡的生命。
如果文字真能構築出一個虛擬的世界,我們彷彿能看到張愛玲世界裡的舊上海,她在最喜歡的公寓頂樓注視生活,電車轟隆隆駛過,滑出的軌跡劃下的是難能可貴的文學瑰寶。
那便是張愛玲了。她與她筆下的上海,陳且醉,又隱隱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