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歌情事｜用改編翻唱，向經典致敬

眾所皆知，陳昇一直是全方位的創作型歌手，在他的個人或「新寶島康樂隊」全部專輯中，幾乎包辦了九成以上的詞曲創作（他演唱的部分），甚至還為為數眾多的歌手寫歌，不論做詞或譜曲，都難不倒他，展顯了驚人的創作實力，也創造出屬於他個人強烈鮮明的音樂風格。

不過，收錄在專輯裡的正式演唱中，也有幾首翻唱或改編自他人的歌曲，雖是重新演唱，卻也總能注入陳昇自己的特色，不落俗套地重新演繹出不同的面貌。不論是重新編曲、改動旋律與唱腔，甚至加入新創作的段落，在在都是為原曲增添了不同的風味，也順理成章的成為陳昇作品的一環。

值得注意的是，陳昇儘管很少翻唱他人作品，會加以重唱的，幾乎都是有經典意味的早期歌曲，這些歌曲多半有著標誌性的意義，卻逐漸為人所遺忘，也因此，這些翻唱的舉動，或許可以視為陳昇有意識的「再現」，將經典重新譜上新的色彩與活力，而重新展現在世人面前。現在就讓我們來介紹幾首值得關注的改編翻唱歌曲，並且將原唱與翻唱並列，讓大家感受一下彼此的異同之處。

一、〈離開你，走近你〉

王夢麟（198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jB1imwBIZ8

陳昇（1997）：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RmfpE9sjlU

這首歌知名詩人鄧禹平作詞，只有短短的八句歌詞，表現出含蓄內斂、曖昧猶豫的矛盾情感，是一首非常簡潔的小品詩。在王夢麟的版本裡，編曲帶有後民歌時期的抒情旋律，間奏帶入畫龍點睛的電吉他，也將王夢麟渾厚的嗓音表現得很到位。

陳昇在1996年《六月》專輯裡，重新演唱了這首小品詩，曲調雖然沒有改動，但與王夢麟版本的編曲差異甚大，改由電吉他、爵士鼓和表現鮮明的貝斯來撐起整首歌，而旋律和唱腔也改為非常強烈的爵士風，因而營造出有點慵懶、迷幻而深情的氣氛，變成了老情人故作瀟灑的姿態。這樣的改編非常具有陳昇個人特色，而這或許也是陳昇在爵士曲風的作品裡非常成功的一首歌。

二、〈變〉

蘇芮（198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vfNO7jS1CQ

陳昇（2006）：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MTdufb9j8U

蘇芮的這首〈變〉，是電影《搭錯車》的主題曲之一，由梁弘志包辦詞曲創作，也是以短短的9句歌詞，以迂迴婉轉的意象鋪陳感情世界的百轉千回，看似虛無飄渺，卻展現出強大的情緒張力，是1980年代非常代表性的一種表現形式，搭配蘇芮嘹亮而寬廣的聲音表現，十足牽動聽者的心思。

陳昇的版本裡，找來蕭煌奇合唱，也改以搖滾編制加古典音樂來表現這首歌的複雜與迂迴跌宕，在歌裡，陳昇和蕭煌奇輪番飆唱，互拼轉音與高音，光聽音樂與演唱都是非常過癮的享受。歌曲後半段陳昇又加上了一段新的歌詞，融合他早先所寫的〈小雪〉幾句歌詞，為這首歌的情緒張力再往上疊加一個層次，並且沒有違和感，為這首本來就很經典的歌曲，重新賦予新的經典色彩。

三、〈一顆流星〉

江浪（1969）：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gYyceP-XpA

新寶島康樂隊（1996）：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7jbu65fsCU

這首經典台語老歌，是1996年電視劇《青春鼓王》的主題曲，林文隆演唱，曾仲影詞曲創作。（外界曾經以「馬沙作詞、東方白作曲」標示，其實該二人都是曾仲影的筆名。）這首歌非常短暫，僅2分多鐘，但旋律簡單明朗，搭配電視劇走紅，成為知名的歌曲。歌詞表達出漂泊男兒的落寞與雄心壯志，言簡意賅，也非常具有時代感。

新寶島康樂隊在1996年以「老寶島康樂隊」之名舉辦演唱會，會後收錄發行實況專輯，開頭就翻唱了這首《一顆流星》。和前面的翻唱不一樣，陳昇幾乎原樣重現了這首歌的放浪漂泊精神，連開頭的電吉他都十分神似，彷彿是「複刻版」的翻唱，但又在歌曲後半段，加入弦樂與眾聲合唱的段落，沖淡了原本的江湖氣味，卻增添些許柔軟的悲憫同情，算是賦予了這首歌的新時代意義。

四、〈黃昏的故鄉〉

文夏（1959）：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JMQH-FO-zg

新寶島康樂隊（199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Z2o-TCUd6I

相信絕大多數的台灣人，都對這首〈黃昏的故鄉〉並不陌生，不僅是大家朗朗上口的歌謠，也是一代台灣人無法訴說故鄉思念之情的代名詞。演唱這首歌的，正是人稱「寶島歌王」的文夏，文夏將日本戰後名曲〈赤い夕陽の故郷〉填入台語歌詞，本身也是一首翻唱的歌曲，卻因觸及戒嚴時期當權者的敏感神經，而遭到查禁命運。然而這首〈黃昏的故鄉〉的歌詞裡，字字句句唱出故鄉山河的美好與無盡的思念，早已超脫原曲而成為台灣人精神的象徵。

陳昇在《新寶島康樂隊第二輯》中重新演繹了這首經典台語歌，卻大幅改動了編曲旋律，重新加上強烈厚重的搖滾曲風，無形中加重了這首歌的力道。同專輯的次一首歌，是與伍佰合作的〈福爾摩莎〉，兩首歌合併起來聽，可以聽出陳昇與新寶島描繪台灣人命運訴求的企圖，也許不見得是什麼強烈的國族意識，但通過音樂召喚台灣人被壓抑的情感與認同，或許是不言而喻的想望，也與「新寶島康樂隊」成立的宗旨相吻合。然而，有趣的是，這首新寶島版本的〈黃昏的故鄉〉，陳昇只在其中合音混唱，主要的歌聲來自一位非專業歌手，綽號小黑的「亞洲飛人」柯受良，而柯在前一年的個人專輯《正港的男兒》中曾演唱並收錄這首歌，而同專輯也收錄了文夏另一首知名歌曲〈心所愛的人〉，顯然柯受良也是一名文夏的歌迷吧。

包括這首〈黃昏的故鄉〉在內，陳昇在各種演出舞台上長年演唱文夏的歌曲，把這位國寶歌王的許多歌曲重新翻唱演出，也因此和他有著忘年的交誼，甚至經常邀請文夏到他的演唱會登台演出，兩人感情相當深厚。表面上，陳昇是拉著一位資深藝人上台說唱逗笑，但我相信，如同前面那些翻唱歌曲的改編並賦予新生命，陳昇也許是想向文夏那一代歌唱藝術家致敬。

畢竟，那是個台語歌不被認可、難登大雅之堂的年代，更是台灣文化被壓抑、被否定的時代，文夏雖不至於消失被遺忘，但以陳昇這樣的創作者來說，應該是希望文夏等人的作品和藝術成就，能被更多年輕世代的聽眾關注到，不論是翻唱、改編，或是將他們再次請上鎂光燈注目的舞台，都是他所能做到的努力。

也因此，儘管文夏先生在2022年春天以94歲高齡辭世，但他一生精彩的作品，和〈黃昏的故鄉〉等歌曲所傳達的台灣認同精神，再一次透過陳昇等人的方式，重新得到更多人關注，那麼他燦爛輝煌的歲月也就不至於被人遺忘。正如陳昇在文夏告別式上所說，「文夏走過戒嚴、白色恐怖時期，『台灣社會欠你太多！』」確實，因為政治與歷史因素，我們不夠認識這些前輩音樂家，也欠缺瞭解他們的途徑，才使得他們孤獨了很長的時間。但這也說明了，陳昇這些翻唱的努力，是具有踏實意義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