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輕易這麼說,但生祥樂隊的《圍庄》,將是一張偉大的專輯──說「一張」不大準確,因為它是一組雙片套裝、兩片CD足足十八首歌的概念專輯。總之,這註定偉大的專輯早已製作完成,卻沒有唱片公司願意投資發片。林生祥決定直接訴諸群眾,發起網路群眾募資,最近三天兩頭都能看到他在臉書呼籲各方支持。
林生祥是我心目中當代台灣最重要的創作歌手。看著他低聲下氣拜托大家多多轉發群募消息,每天為了募資進度又有了百分之一、百分之二的進展而道謝不迭,還是有一點兒不捨。畢竟以《圍庄》雄大的野心和精湛的錄音製作手藝,生祥有所求者實在不多:新台幣兩百萬。這個數字,拿來和大公司偶像歌手發片動輒幾百上千萬的宣傳預算相比,不過是小小零頭,但已足以補貼他的製作成本,把出版物做到盡善盡美,甚至還能壓製一小批極限量的黑膠唱片,附帶回饋一套市面無售的《圍庄》雲門劇場演出實況專輯──這可是林生祥1998年「觀子音樂坑」時代的《過庄尋聊》以來,初次出版實況錄音呢。
《圍庄》初步混音完成的母帶,我聽了又聽,十分確定它將躋身中文流行樂史只為極少數作品保留的那座神龕。它不只創造了音樂技藝與美學的撼人高度,也深深反映、記錄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讓一張唱片也能夠成為「啟蒙時刻」。是的,《圍庄》就是這樣一張「殿堂級」的經典。
禾埕尾的天公爐無人祭無人祭
石化廠的煙囪管點著香點著香
它們拜天,眾神耳聾 / 它們拜地,農作反種
它們拜人,身體叛變 / 它們拜水,魚產失蹤
── 「圍庄」
初聽專輯,生祥粗礪的聲嗓吼出這幾句歌詞,和著壯烈的樂聲滾滾而來,那意象震撼至極:《圍庄》的故事核心,是南台灣沿海被五輕、六輕工業區汙染的故事。農漁凋敝、青壯出走,故鄉的天公爐冷清無香火。遠方幾十支煙囪不斷吐著煙,那是一支支惡魔的香炷插在大地,毒天毒地,毒人毒水。
有多少水在泥裡呻吟
有多少風在門前失聲
保生大帝已經捉到化學魔神
雲啊雨呀你們可以收驚了呀
── 「動身」
今年元旦跨年夜,生祥樂隊在高雄後勁首演《圍庄》,那是中油煉油廠承諾關廠的大日子,鄉親等著這一天,已經二十五年。人在現場的作家房慧真寫道:「客家歌曲在後勁這個閩南村,唱到深處,跨越語言藩籬,我回頭一望,阿北阿姆聽得入神,眼角泛著淚光。 」
《圍庄》的故事,是關於你我正在呼吸的空氣。空氣一旦壞毀,擴散出去,災厄無邊無界,不能拿「事發不在我家」來自我安慰──套句鍾永豐的歌詞:
「工廠有戶籍,污染無護照」。台灣就這麼大,毒禍遲早會通過吃的穿的用的反撲「我家」。這兩年,PM2.5變成朗朗上口的名詞,愈來愈多人在手機裝上即時霾害監測APP,憂心忡忡戴口罩出門。但和長期居臨污染第一線的經驗相比,我們這些城裡人只不過籠罩在惡魔身軀遠遠投下的陰影,他們才是日夜呼吸那巨魔吐出的烈火和酸臭毒煙,幾十年眼看故鄉一步步被糟踐得不成模樣、甚至家破人亡的受難者。
當然,主題意識並不等於作品的高度,最終還是得在音樂的擂台上決勝負。在這方面,林生祥以《圍庄》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強大火力:雙專輯的巨構,靈感來自少年時聽的七十年代英倫前衛搖滾:當年屢有一套兩、三張唱片的「概念專輯」,用舒展的篇幅探討宏大壯闊的主題,那時他便自許總有一天也要做出向Pink Floyd的The Wall(1979)看齊的「大作品」。熬了二十幾年,膽識與技術終於到位,加上一群手藝精湛、氣味相投的樂手,纔能成全《圍庄》。
為了支起雙專輯的宏大量體,生祥樂隊較諸前作《我庄》(2013)更向搖滾靠攏,月琴插上電,並且擴大樂器編制,在電吉他、貝斯和打擊樂之外,又加入爵士鼓、二胡和嗩吶,這是生祥出道以來,編制最複雜的組合。早在作曲的階段,貝斯手早川徹便飛來台灣,在生祥家裡住了好幾個星期,彼此激盪出樂曲的基本架構、和弦及節奏底盤。早川的參與,讓樂曲動機從月琴的撥彈挪移到貝斯和鼓的「節奏組」。這組新的「內燃機」從根本改變了音樂的構成方式,創造了新鮮生猛的律動感。龐克、雷鬼、民謠和北管共同織就一片精采的聲音風景,這等手藝,放眼中文世界,只有生祥樂隊拿得出來。
《圍庄》的壓卷曲是搖滾編制、嗩吶主奏的北管傳統牌子「風入松」:那樂聲包容著海風的鹹味,泥土的腥味,天空的顏色和祖輩的臉孔。我扭大音量,聽得熱淚盈眶。我想謝謝生祥發起群募的活動,讓我們有機會參與一張偉大作品的誕生,讓我們在很多很多年之後,仍然可以驕傲地告訴子孫:這張偉大的唱片,當年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 《圍庄》群募活動網頁(寫給《財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