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那隻可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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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隻在神話場景中爍爍發光的玻璃瓶。熱血歌手拎著它上台,慷慨陳詞,然後憤然擲之於地,霹靂一響,流光四濺,全新的歷史篇章於焉開啟。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日,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有一場民謠演唱會。據說,那個不修邊幅的胖子,扛著吉他,拎著可樂瓶,上了台便說:「從國外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真令人高興,但我現在喝的還是可口可樂。」他轉向舞台上剛剛唱完英文歌的同學,不客氣地問道:「你一個中國人,唱洋歌,什麼滋味?」
那同學慍然回道:只要旋律好,外國歌中國歌都唱。胖子顯然對這答案不滿意:「我們請今天主持的陶小姐回答這個問題,她主持節目十多年,一定可以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廣播人陶曉清那天應同學邀約來主持節目,演出人並不是她找的。面對突然的尷尬場面,她試著打圓場,據說她是這麼回的:「並不是我們不唱自己的歌,只是,請問中國的現代民歌在什麼地方?」
胖子有備而來:「在我們還沒有能力寫出自己的歌之前,應該一直唱前人的歌,唱到我們能寫出自己的歌來為止。」──這是小說家黃春明在《鄉土組曲》一書的名言。
然後據說,胖子奮力把可樂瓶擲碎,嚇壞了不少同學,接著彈起吉他,唱起1948年李臨秋作詞的歌謠「補破網」:
見著網,目眶紅,破到這大孔,
想欲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將這來放,是永遠免希望,
為著前途針活縫,找傢俬補破網......
這首歌曾和許多閩南語歌謠一齊被國民黨禁唱,理由不外「傳播灰色消極思想」。然而,它仍在民間傳唱不輟,並在後來的政治抗爭運動中,披掛上更激切的象徵意義。對聽慣了The Carpenters和John Denver的同學來說,這首歌未免太不合時宜,況且胖子的歌喉實在不怎麼樣。底下噓聲四起,胖子充耳不聞,又唱了1933年周添旺作詞的「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若落欲如何?......

他甚至還唱了1925年黎錦暉寫的「國父紀念歌」(原本叫『總理紀念歌』):
我們國父,首倡革命,革命血如花
推翻了專制,建設了共和,產出了民主中華......
是有那麼幾個人鼓掌,但噓聲更多更響。胖子生氣了,他漲紅臉說:「你們要聽洋歌?洋歌也有好的!」於是他唱起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一首曾在十三年前敲醒萬千西方青年的歌:
一個人要仰頭幾次,纔能看見藍天?
一個人得長幾隻耳朵,纔能聽見人民的哭喊?
得奪去幾條性命,纔能讓他明白,已經有太多人死去?
答案哪,朋友,在風裡飄蕩,
答案在風裡飄蕩......
唱罷,據說,胖子激憤呼吼:「我們應該唱自己的歌!」,然後丟下滿場錯愕,下台離去。
這胖子名叫李雙澤,時年二十七歲。九個月零七天之後,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他在淡水為救人被大浪捲走,得年二十八歲。從「淡江事件」到溺海身亡,短短兩百多天,他身體力行,寫下九首新作,包括後來傳唱極廣的「少年中國」和「美麗島」。他始終念茲在茲的「唱自己的歌」,後來亦變成一代人朗朗上口的啟蒙名句。
一九七六年冬夜那場突發事件,既無錄音,更無照片,只有在場者的事後憶述,不免染上重重神話色彩。那隻被砸碎的可樂瓶,在這段史稱「淡江事件」或乾脆叫「可樂事件」的傳奇之中,始終是畫龍點睛的關鍵道具。那瓶可樂,究竟背負了多少沈重糾結的歷史情緒?
據查,可口可樂進入華人世界,始自一九二○年代,但流傳始終不廣。大陸易幟,國府撤台之後,兩岸更無引進。直到一九六八年,可口可樂方纔正式設廠台灣,距「美軍顧問團」在一九五一韓戰後大舉駐台,倏忽已十七年。美國流行文化亦隨美軍駐台而漸漸取代早年的東洋文化,成為台灣青年時尚主流。可口可樂,和牛仔褲、好萊塢電影、還有美軍電台播放的「熱門音樂」一起,成了「西風壓倒東風」的象徵。
一九七一年,台灣被迫退出聯合國,次年尼克森訪問北京,簽署《中美聯合公報》。不到三年,全球近三十國陸續與台灣斷絕外交關係,愈形孤立的國民黨政權以「國際姑息逆流」稱之。那段時間成長的台灣青年,面對的是一個動盪不安的「大時代」,世界紛紛亂亂,整片島嶼被拋向未知,大人眼中滿載著惶惑,青年的身軀則翻騰著澎湃的民族熱血。「保釣」運動初興,成為集體情緒宣洩的出口。一度在六○年代蔚為主流的「存在主義」風潮,那股蒼白、虛無之氣,到七○年代漸漸化開,讓位給鄉土與現實主義的藝文路線。
七○年代初,還在淡江念書的李雙澤,在台北「哥倫比亞」咖啡屋結識一群年輕歌手:胡德夫、楊弦、吳楚楚、楊祖珺......。起初大家都唱英文歌,崇拜Bob Dylan、Joan Baez、Donovan和Paul Simon,卻漸漸在那樣的時代氣氛下,感到「唱洋歌」之底氣不足──你我唱得再像,畢竟生來不是白膚碧眼。那歌寫得再好,畢竟並非我鄉我土所出。這股心虛一旦勾起,便難再撲滅,唯一出路,便是自創新曲,在「洋歌」與市面上被詆為「靡靡之音」的本地流行歌曲之外,另闢道路。李雙澤居中鼓吹,尤其熱切,各人摸索試驗,總算有了幾首成果。
一九七五年,楊弦終於「正式打響革命第一槍」,在當年最體面的演出場地「中山堂」舉辦創作歌謠發表會,演唱余光中詩作譜曲的新歌,之後發行唱片《中國現代民歌集》,迴響遠超預期。廣播人陶曉清在「中廣」節目邀訪歌者,播放新曲,籌辦演唱會,在原以西洋「熱門音樂」為主的節目中專闢時段,介紹青年新創曲,成為最重要的「推手」。然而,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那可以是一場「運動」,更不敢奢想自己的歌真能動搖整個時代──那幾個青年人,腦中大約是從未浮現「流行」二字,而更像同人團體的「藝文實驗」吧。
李雙澤,或許是極少數的例外。他始終抱著極其強烈的使命感,並且深深相信歌曲作為革命武器的潛在力量。
「可樂事件」那一夜,李雙澤剛剛浪遊世界歸來。他從淡江輟學,花兩年遍歷歐美各國與父親的僑居地菲律賓,大開眼界之餘,也體驗了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見識了帝國主義殘留的殖民陰影。從西班牙的農村,菲律賓的魚市到紐約的街頭,年輕人喝的都是可口可樂,聽的都是英文歌──他曾在菲律賓拍下一幀照片:背景是球場的草坪,鐵網圍籬高懸著鮮紅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一位穿牛仔褲的青年閒坐其下,茫然遠眺。微言大義,點滴在心──這幀照片在他死後被好友梁景峰選為遺作文集《再見‧上國》封面。
那晚的主持人陶曉清,正巧是我母親。據她回憶,那天原本辦的便是西洋歌曲演唱會,類似活動,各地校園幾乎每星期都有,並不稀罕。登台的不只淡江同學,還有在著名的「艾迪亞」西餐廳駐唱的賴聲川、胡因子(便是後來的巨星胡茵夢),李雙澤也有交情的。那天現場的學生並不多,相較於楊弦前一年在首善之都心臟地帶辦的那場演唱會,台下冠蓋雲集,藝文媒體密切注意,相形之下,淡江這場活動實在是簡陋而隨興的。若非這「擦槍走火」的風波,事後校園刊物追敘、論戰,把它變成了傳奇神話,這場演唱會,大抵就和當年千百場校園演唱一樣,很快就會被遺忘了。
三十多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可樂事件」那天,李雙澤並非受邀演出的嘉賓,而是去替胡德夫「代班」──演出前夜,胡德夫在駐唱的餐廳和人打架,據說打贏了,但還是掛了彩,於是自己去醫院包紮,懶得留院休息,逕回租處二樓後陽台,抽菸看風景。渾不知自己失血過多,竟然眼一黑,凌空跌到樓下堆著的啤酒空瓶木箱上,碎玻璃扎了一身,牙也碰掉了。狼狽回到醫院急診室,護士驚呼「你怎麼又來了!」
原本胡德夫還想帶傷赴會,但牙沒了,唱歌會「漏風」,只好緊急央求老朋友「救一下」。那天他雖不能上台,還是去了淡江。胡德夫記得的是:李雙澤上台前八成喝了酒壯膽,登台時滿臉通紅,「像扛扁擔一樣扛著吉他」,那隻可口可樂玻璃瓶並非捏在手裡,而是吊掛在琴頭,隨著胖子的大步流星一晃一晃。
我的母親記得的卻不是這樣:她說,李雙澤根本沒有拿什麼可樂瓶,他帶上台的大概是一隻杯子之類。而且,他也沒有在台上摔破那隻不管是杯子還是瓶子,那是後來的人加油添醋的情節。
所以,這整個事件中真正摔碎了的瓶子,其實是前一天晚上被從天而降的胡德夫壓破的那幾箱啤酒瓶,不是什麼可口可樂?
李雙澤死的那年我纔六歲,究竟是否見過這位胖敦敦、大嗓門、邋里邋遢的叔叔,也不記得了──對他,我唯一的記憶,來自《再見‧上國》封底那幀照片,一個戴黑框眼鏡、赤膊套著連身工作服的胖子,滿頭亂髮,盤坐抱琴,咧齒而笑──李雙澤存世的照片不多,但每張照片裡的他都笑得很開懷,彷彿對生命很滿意,對世界也有無窮信心。
曾幾何時,我不但活過了李雙澤在世的年紀,也比當年主持晚會的母親多長了好幾歲。二○○七年十月,「野火樂集」整理出版李雙澤遺作錄音,並在淡江大學活動中心辦了一場致敬演唱會。母親事隔三十一年重返舊地,擔任主持人,我則應邀與她搭檔。開場嘉賓是滿頭白髮的胡德夫,他終於還了老友當年「救火」欠的那個人情。
燈暗幕啟。一束聚光燈打在舞台上一隻曲線玲瓏的可樂瓶,反射出四散的流光,彷彿滿盛著晶瑩耀眼的故事,靜靜等著誰來打碎。
(寫給《上海壹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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