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ndicit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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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我一個人處在手術室外的家屬等候區,用外套及妻褪下的衣物霸佔了三個位子,但相較於其它空著的四、五十個座位仍是顯得孤單。呆坐在像是凌晨時分飛機都已離去的諾大機場候機室,面前的電視螢幕如同機場裡的航班表,每隔約一分鐘就更新一次手術室裡的最新情狀,所有人的手術都已結束只有在妻的名字後面是藍色字的「準備中」,我回想這整件事的過程,總覺得事情是從那個點開始以一種脫軌的狀態行進。
護士將天花板垂下的淺綠色布簾順著輕鋼架的ㄇ字型軌道,圍成一個比病床稍大的空間,相較於急診室裡的急躁氛圍,這被暫且隔出的狹窄範圍裡似乎正緩慢進行著一場更加殘暴的巨變,穿著白袍的五位外科、婦科、急診室醫師和護士凝結著各式沉重的表情,即將對躺在病床上的妻進行彙診。此時已是從晚上八點半進急診室後的兩個多小時,我推著不想走動而坐在輪椅上的妻在義工的引領下,穿梭在迷宮般的醫學大樓裡抽了血驗了尿照了腹部超音波,但在這些儀器的能力範圍內並沒有找出任何可能引起疼痛的病因。所以,在與那不明的病症第一輪交手而挫敗下來的醫生們,或許只得退守到最原始的問診方式,企圖從妻的口中得到關於那腹痛的描述,以便採取下一波攻勢。
他們輪番上陣用盡各種迂迴的旁敲側擊反覆詢問各種問題,已有些情緒且多疑的我油生沒被平等對待的不悅,在那像是被消毒過的曝白燈光下,躺在病床上忍著右腹部疼痛的妻猶若嫌犯,站在床邊的我則是位菜鳥律師,我方任何小心描述或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語都將做為呈堂供證,換句話說,就是會成為讓醫生們膽敢採取任何醫療手段的有力證據,而且我相信在這樣問答背後所隱藏的還有一個推諉的企圖,也就是事後若有任何差錯都不會是醫師們的誤判;一切只可能來自病患的口誤或是比病痛更加惡化的表達能力。
當然,為了要盡可能讓醫生瞭解自身的病痛,不會有人愚蠢到選擇完全靜默的消極態度,但在這充斥著明顯誘導性的問答中,或許我至少該提出不管會不會成立都必須表明的抗議,在那些被我認定為詭詐的問題中,我知道醫生們已因著經驗值有了個內定的答案,現在,只等從我們的話語中挑出可用的部份去佐證那個假設。
「是右腹部疼痛嗎?妳能比出是哪個位置?好,這疼痛是一直在這裡還是有轉移過?哦,一直在這啊……痛多久了?妳能形容是怎麼樣的痛嗎?是絞痛隱隱作痛還是悶悶地痛?」
「用手壓下去的時候會痛,放開後還會痛嗎?」
「昨天晚上開始疼痛時妳正在做什麼?或是吃了什麼?」
「妳曾有任何婦科的問題嗎?對不起,我再冒昧地問一個比較隱私的問題,妳『月經』來的頻率正常嗎?」
處在這個由病床聽診器超音波片及濃重藥水味所建構出的場景,又勾起我對某些好萊塢科幻片的印象,那一個個似乎能自主思考的醫生們,其實身體早被外太空的異形生物當做孵育幼兒的宿主,所以能突兀地從口中伸出各式奇形怪狀如機械觸角的檢測儀器,壓迫性地杵在妻的面前等著接收任何從她口中說出的言詞及伴隨著的語調,以解讀出關於那疼痛的可能面貌。面對這一連串足以影響醫師判斷的問題,妻比平時更謹慎地用著那些熟悉的字眼,尤其要用到形容詞時,好幾次露出比腹部疼痛還難受的神情,努力想盡點責任的我也只能從旁丟出幾個相類似的同義詞供她選用,在愈來愈多的語言所堆疊出的疼痛似乎羽化成一個能完全脫離身體的「真實」,我和妻的存在及那個在她腹中的疼痛反倒成了被消耗殆盡的乾蛹。
進醫院後的將近四個小時,那身體上的疼痛經由語言上的診斷終於被醫生定罪在那一小截的闌尾,且終於提出了專業建議。「嗯,按照妳這樣描述,應該是急性闌尾炎,而且需要馬上開刀,就算不是闌尾炎我們也才能以內視鏡做更深入的檢查!」
「但我匆忙來醫院什麼都沒準備,這樣開刀住院一住就是好幾天,至少讓我先回家洗頭洗澡帶些換洗的衣服吧……嗯,可以明天再來開刀嗎?」向來在面對這些生老病死比我沉穩的妻,提出這個跟病情毫無相干的要求。
「我剛才已經說明了,依目前狀況來推斷應該是闌尾炎,若不立刻進行切除有可能會破裂而引發腹膜炎,如果妳執意要離開醫院就是主動中止醫療行為,發生任何事情都將與本院無關。」醫生客氣地以專業角度為妻的遲疑提出規勸,但我認為那只是一種被包裝過的威脅。
「那……為什麼照腹部超音波時找不到原因呢?」或許他沒料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瞳孔深處閃過那醫生面對病患及家屬時不應有的慌張,更不應該的是那露出的一小截尾巴竟被眼尖的我抓到。
「嗯,這樣的狀況可能有五種可能,第一、這可能是初期的闌尾炎,所以機器還無法辨識出。第二、發炎的部份在照超音波時可能被腸子擋住了。第三、發炎的部份可能是繞到腸子的後面,所以看不出來……」我看著醫生,疑惑的程度應該不下於那台找不到病因的超音波機器,心想著:「二跟三不是相同的原因嗎?醫生到底是被那似乎只存在於語言中的疼痛搞迷糊了,還是在面對我的問題時為加重他的完善思考及專業能力而胡謅出了『五』這個數字,但當要一一陳述時才發現那是個被潛意識誇大後的數字,既然無法回頭修正就只得硬著頭皮掰下去。」
我聽著醫生開始結巴的陳述,猜測他會不會以為我是想把剛才「詢問/答辯」的角色逆轉過來,讓他嚐嚐那種迷失在字海中的徬徨無助,正因為我不是想這樣惡整他,所以心底其實是有些不忍,但基於禮貌及該有的對他的信任又不便移開視線,只能裝作充分瞭解似地聽完他用含糊字眼帶過的後兩種可能,並同意那目前唯一有意義的方法。
沒多久,醫生拿了手術同意書要我簽名,一開頭的疾病名稱寫的是「急性腹痛,疑似急性闌尾炎、疑似骨盆腔發炎」,接下來還有一長串的醫師聲明及病人聲明,在這情狀下我不知道誰能逐字逐句跟醫生探討那些文字所傳達出的意義;或是在那些巧妙的用字背後院方所願意承擔或推諉的責任,那些已沒時間好好解釋的術語猶若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狠狠地插進我的腦袋切割著那些掌管記憶、理解、邏輯推演等的灰色皺摺,但我必須容忍這種屈辱趕快簽下名字,好讓妻盡速送進手術室裡。
突然,還在過往時空的簽字的我被聲響拉回了家屬等候區,那扇通往手術室的門正敞開著,一位身穿手術衣戴口罩的醫生向我招手,我的心臟猛然噗通狂跳著,心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難道他們發現妻的病情並不如之前預估的樂觀?還是在手術一開始才驚覺之前的假設是錯誤的?烏龍的是,原來他們是等到妻都進了手術室後才發現竟忘了讓我簽署全身麻醉的同意書,「還有,妳太太要補照胸腔X光,你等會兒可以到另一邊的手術室正門,他們會把她推出來。」我啞口看著醫生,驚訝自己竟一再瞥見到醫院運作時不該有的絲毫差錯,在這令人錯愕的一刻醫生完全沒歉疚之意,拿著我簽好的同意書就迅速返回手術室裡。
我像是個被徹底擊敗的拳擊手攤坐在椅子上,原來,我以為該結束的荒謬並沒有因為妻進了手術室而停止,更可怕的是,或許這些年來它都像個幽靈般地跟在我身後,只等找到機會又將再一次讓我難堪。
那是幾年前某個星期天的晚上,父親在家因腦溢血倒地由救護車送至醫院急診室,在等待腦科醫生趕回醫院動緊急手術的難熬時刻,有幾位狀似實習生的護士興沖沖圍到父親身邊,「哇,我還沒看過瞳孔放大的樣子。」那位洋溢青春氣息的小護士就這麼翻開陷入重度昏迷的父親的眼皮。那種被極度壓抑的忍氣吞聲就像父親是他們手中被綁票的人質,為求得他能平安歸來,任何不人道的凌辱即便不忍卻也在更大的期盼下默許它的存在。我領悟到在他們眼中,「瞳孔放大」只是個用來判定死亡的必要條件之一;是個冰冷的醫學名詞而不是我們因不捨而落下的熱淚。
我麻木地推著病床上的妻又鑽入那如蟻窩般錯綜複雜的甬道,拍了張胸腔X光並等到片子出來,幾番折磨後,我將妻再度送入手術室裡一個人回到了家屬等候區。沒多久,螢幕中在妻的名字後的藍色「準備中」終於換成綠色字的「手術中」。
當那扇門又再度被打開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戴著口罩及帽子的醫生(應該不是之前要我簽麻醉同意書的那位)要我過去,手中拿著的透明小密封袋裝著一小截沾著鮮血的器官,像是還沒被切成段盛放在盤中配上薑絲的大腸,醫生說這是從妻的腹中切割出的闌尾,並問我有沒有看到上面有些泛白的部份,那就是發炎的徵兆。我看不出他說的是哪些部份但也是默默地點頭,原來之前存在於語言描述中的病痛即使實際出現在我面前,對我來說仍是遠超過理解力所能達及的象徵,說實話,那時的我非但沒有感激之意還衍生些微的怨憤,因為這個在他口中的徵兆及之前同意書中由術語堆積出的權威感及更早之前那些為尋找證據的對談,對像妻這般在被疼痛折磨數小時後的病患來說,全都像闌尾一樣是完全多餘的!那一張張如買賣交易的白紙黑字,抑或語言上的敘述、答辯,像極了在那民智未開的年代裡巫術神秘的那一面,只是,現代醫學懂得用文字去包裝那艱澀難懂的醫術,讓家屬及病患在面對文字的同時悟以為也掌握了它所欲傳達的真正含意,什麼是闌尾炎?我在妻的身上看到的絕不是醫生口中或辭海裡的那些解釋!絕對不是!
「還會痛嗎?」我小聲地問著在病房裡清醒過來的妻,那是我躺在狹窄的折疊床上,幾度從淺眠中睡睡醒醒,完全失去對時間掌控的手術後的不知名時刻。
「不曉得,因為新開的三個傷口的疼痛已經蓋過了原來的疼痛……」妻像是要繼續往下敘述但卻被不知明的情緒摀住了嘴,那還沒說完的話語就像被硬硬把線扯斷的風箏,遺棄在往遠方刮去的強風中。
我安靜地轉過身盯著從百葉窗縫隙透進來,那已經被厚重雲層遮去大半的陽光,這段奇特的經歷對妻的身體來說是失去了一小截的闌尾,但在我及妻的內心,恐怕在短時間內都不會再開口提及那種永遠割除於我們之外的失落感。
註解
闌尾炎(Appendicitis)。闌尾是由盲腸的盲端突出一段約10公分長,鉛筆粗細的中空器官,目前醫界對闌尾的功能並不清楚,或許只是一個退化的器官,但有時候會因為某些不確定的原因而引起發炎,此時會引起右下腹部疼痛,闌尾炎時若不手術割除可能造成發炎的闌炎破裂而引發腹膜炎。臨床上並未發現闌尾切除後對人體有什麼不利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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