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總有一天,他會從首都到原鄉山區,這個行程已持續10個月了。是工作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如果工作的定義是付出勞力或時間會換來金錢報酬的話,那去年就不算工作。暫且不論這是不是工作行程,我們還是先來看看他這一天的足跡吧。
每月的這一天,他拉著捷運的米白色大拉環,望著車窗外無數高矮不一的水泥盒子跟塑膠輪子向後流逝,越靠近市中心,流逝的物件越流越多,但趨近的水泥盒子越來越高,霎時錯以為從地面一個一個凸出,從裡面流出來的直立行走生物也越來越多,跟塑膠輪子一樣,溢出路面,漫過捷運月台,怒流急奔車廂而來,直到整列車廂被淹滿。沒有空間的車廂,就像容不下在空中與地面移動的捷運,只好鑽入地下,化為地鐵,只是怎樣都沒人遇到幾米筆下的色彩與浪漫。
他搭了約50分鐘的捷運、地鐵,下車的那一站仍舊在地底下,但那附近數十年前,也有一群人遠從花蓮、台東的部落搭了長長的火車,穿越長長的縱谷與奇萊平原來到這裡的地底下工作,這又是這塊土地另一道深深傷痕的故事,就不開副本了。從電扶梯慢慢的浮上了地表,已跟首都及人口密集的都市拉開了距離,畢竟這裡是盆地邊緣。他在這裡等一班走國道3號的公車,來回兩個縣市,車程也大約50分鐘。他不想也不敢換算,100分鐘的車程,若從首都搭高鐵,是不是至少可達四百年前的首都。
公車下交流道後,先在溪河對岸的市區下客,終點站是該地的市政與聚落中心,也是台3線上的風華景點,但百年前的這條路線,卻是殖民略奪、族群衝突、經濟榨取,而讓人民與青翠山林染紅,不是優美的楓紅,而是伴著腥味的血紅,紅到底的濃稠竟似黑色,發出嗚鳴聲的有泰雅族祖靈與樟樹跟檜木林等巨木的亡靈。這些與他此行有關嗎?是研究歷史的,還是人類學家,還是植物、生態相關工作者?
如此思緒才掠過心頭,已達終點,下車後,他看了手錶,11:20,離上山車班尚有一小時,趁此吃了頓午餐,也讓這趟上山行程喘息。每月總有一天,他在客運總站搭固定班次公車上山,小巴極易滿載,乘客多是返回山區的泰雅族人,山腳下的河洛人及客家人,僅少數搭往山區的遊客。公車出發後自橫貫公路起點前行與上行,小鎮、市郊到山區的景緻與開闊視野自是與首都迥異,難怪友人欣羨他每月一次上山,可以洗滌心靈,他自行加上「世俗」二字。
從巨獸到萌萌噠的交通工具接力般的將他送往上山,最後這一棒約半小時就抵達著名觀光景點,也是原鄉的行政中心,不同殖民政權都在此地留下鮮明的遺痕,有的以傷痕為名。他總會提早一站下車,買杯超商的大熱美,再徒步到以木質菱形做成的祖靈之眼裝飾外牆的建築物。約一點準時上樓去見一個人,一位當地族人,就叫她Ciwas吧。
Ciwas總會準備開水與餅乾,一切準備就緒後,她看著紙板上夾著的文件,說著她訪視民眾的經過與困難,他聽她說著故事,但也請她把個案的生命與家庭的脈絡多說一點,資訊可能是零碎的,也幸虧她是當地族人,所以有些服務對象的過往是早有耳聞的,另一優勢則是能文化親近性的與對方互動。他聽著她說部落的老者、中壯年、年輕人,因為疾病、無業、感情、家庭關係、照顧者壓力等因素,或加乘的因素,或更多難言說的深層因素,而試圖了結生命或割腕、吞藥以求壓力抒發。談到這些族人的困境,她常感嘆「我都能預期他們及下一代可能遭遇到的人生,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幫助他們跳脫惡性循環」。
每月的這一天,他總會上山,原以為望著車窗外的田園與綠色山景,呼吸山上的新鮮空氣,是多愜意的一件事。短短的兩小時內,聽她說著在地族人們生活與心靈的苦難,百年來前輩與當代作家們對原住民苦難與創傷的書寫作品,共時性的在他雙眼前飛快地頁頁翻動著,與此時此刻的他交會。而他身為一位非原住民,又是主流族群的心理工作者,每月只有這麼一天,親耳從泰雅族人的口中告訴他,近日來她聽見、親見的故事。而他習慣在她說個案背景資訊時的時候,「這個老人在山上有自己的果園」,他就會想像「老人穿著雨鞋帶著棒球帽工作的模樣,臉上雖有些許皺紋,但眼神仍有泰雅族人的堅韌銳利……」,她繼續說著「某日不知何故,他飲農藥嘗試自盡,幸獲救,但問及所為何事,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緊緊跟著她的話語,沿著她的目光,和她一起捕捉自殺與受精神疾病所苦族人過往歲月的影子,是的,捕捉他們歲月的影子,是他跟她的工作,昨日不可能重現,但生命會遺留痕跡而成為影子,若能捕捉到輪廓清晰的影子,就有機會與當前生命困境的圖像疊合,生命的去向與受苦的安放之處很可能在這張圖上浮現,而這正是他每月上山這天的工作。
而她,每月會有好幾天,從辦公室所在的前山開著自己的車到後山訪視民眾,單趟車程約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油錢約一千元,光一趟的交通差旅費已佔每月可申請總額的1/5。她要在山下,在任何一個市鎮謀得一份穩定工作並不難,是什麼讓她如此付出,「我就喜歡山,才會留下來工作」,她的眼神流露Tayal Balay(真正的泰雅人)的堅毅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