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愛情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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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舊網站我想關掉了,把一部分文章放來這裡)
《 第一天:日 》
漆黑的玻璃窗外,三十度角傾瀉而下的雨勢,讓訪客停車場上零落的轎車,蒙上一層模糊的身影。他不經意地轉身向外,從玻璃窗上迴映的影像猛然發現,原來自己篷鬆著頭髮。雜草叢生的鬍渣和鼻毛,因為連續值班兩天,已經在粗糙的臉頰上隨處蔓延。
「雨已經連下兩天了?」他終於警覺到,堅固的玻璃窗,隔離出兩個截然不同的次元。他已經在乾燥的空調底下度過45小時,沒有回到窗外濕淋淋的水世界。突然間,千軍萬馬奔騰敲擊整棟建築物的雨聲,轟然蓋過原先迴盪在走廊上,空調壓縮機溫柔的迴轉。
他回辦公室梳頭髮、刮鬍子、洗把臉,然後又回到空盪的走廊上。「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他低頭凝視映照在地板上的日光燈管,看著它們隨著自己的快步急速 地往後退卻,然後一支新的燈管又遞補上來。又是該死的急診,他才剛處理完焦慮、失眠的病人,在值班室連上網路玩一場小遊戲,院內呼叫器的聲音,又如地獄使 者的催魂鈴般響起。
急診的鐵床像鎖鍊一樣串接在走道的右側,這是人潮擁擠時的備用,但現在鐵床上已經沒有不斷呻吟的病人。護理站附近,還殘留著一些病情嚴重,無法回家安眠的患者。他向護士小姐要來照會病人的病歷,走向急診角落的留觀室。
留觀室裡有兩位女性,一位是穿著樸素套裝的中年婦女,正在安撫一位畏縮在牆角的年輕女性,看起來像是一對母女。大女孩全身都濕透了,內衣的紋路在白色的上衣底下隱隱可見,看來剛在雨夜狂奔,但不知為了什麼。母親拿著大毛巾擦拭女孩卷曲的頭髮,女孩仍歇斯底里地吶喊著。
他看看病歷上的名字,自我介紹:「美雅,妳好,我是精神科詹醫師。」
「滾開!我不要看精神科!」一罐鋁箔包的飲料從角落丟到他身上,濺出幾滴奶茶在他已經髒污的醫師袍上。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沈穩地說:「沈小姐,妳還好嗎,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臉上佈滿淚痕,看來剛嚎啕大哭的美雅,生氣地大聲怒罵:「你不要過來,我已經不想活了,你再過來,我就死給你看!」
他停止向前,正想試著安慰病人。幾秒鐘後,原本就坐在地上的美雅,看他還不退後,抬起頭,用力撞向地面。建築工用力搥打釘子的聲響,在因為人潮散去顯得空曠的急診迴盪。
「美雅,請不要傷害自己,我們希望能幫忙妳‧‧‧‧‧‧」頭蓋骨碰撞地板的聲音仍不斷傳來。突然間,他猛然向前跨一大步,跪在美雅的身邊,用全身的重量壓 制在她的身上,然後張開手掌,把美雅嬌小的頭顱整個按倒在地上,發出比剛剛的搥打聲更猛烈的砰然巨響。他壓過美雅歇斯底里的吼叫、大聲地說:「妳怎麼可以 傷害自己!妳怎麼可以傷害自己!」
跟隨在後的護士小姐回護理站拿來約束帶,把雅美綁在鐵床上。雅美似乎被精神科醫師粗暴的動作嚇壞了,喘著氣,卻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他看一眼病人的母親,和緩地對病人說:「妳這樣傷害自己,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因為妳而傷心。」
「給她一支鎮靜劑吧。等她穩定一點,我們會再下來看她。」對護士小姐下一道指令,他又拖曳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值班室爭取有限的睡眠。這時,太陽已經穿透密集的雨陣,從遙遠的東方傳來一道明亮的光芒。
《 第一天:夜 》
「歡迎來到『新世界』,雪莉!」
聽到天上彷彿打雷般地出現一句問候詞,我就被丟到蒼茫的亞特蘭提斯大陸。當我神智清醒,才發現我正在一座漁港旁邊,木造的漁船正要出航,碼頭旁邊的魚兒還 栩栩如生地跳躍著。我向漁船上的漁夫問了幾句話,才發現他們是沒有什麼人工智慧的電腦人,含糊地答了幾句後又張起漁網準備出航。
我數數身上的物品,只有一百塊銅幣,一把只能砍兔子的小刀,一件只能在熱帶地區生存的短袖上衣,跟玩具差不多的小圓盾,還有幾包只能治感冒的魔法藥包。包袱裡還有幾塊乾麵包,我在麵包吃完之前,一定要找出謀生的方法,否則就會飢餓乾枯而死。
我看到另一個身穿蠶絲縷衣的女性經過,想請她幫我介紹這個新世界。只見她還沒等到我打字打完,就匆匆忙忙離去。她的體能比我好得多,我追也追不上。還好另一個好心的電腦人告訴我,我正在亞特蘭提斯大陸上漁業最鼎盛的莫亞城。
這就好辦了,從旅遊手冊上得知,莫亞城最普遍的行業就是編織漁網,編好漁網後,拿去古特的店,古特就會給我十五塊銅幣。新世界聖者亞特列士說:「來到新世界,要先學會作苦工」。沒錯,我就先從漁網編織工開始幹活吧。
電腦人拿一捆網繩給我。坐在碼頭旁,一邊聽出航的漁夫高歌,我一邊雙手搓揉著粗糙的麻繩。第一個小時,我只能編好一個漁網。到第四個小時,我已經進階到中 級的漁網編織工,可以同時編織三個漁網。這時,我的體能還停留在第一級,銅幣快要帶不動了,趕快去競技場練習砍假人,既能練刀法,又可以鍛鍊體力。
好不容易練得氣喘如牛,手臂的力量增加,現在可以賣掉沒什麼大用的小刀,準備換一把可以殺野狼的掌中劍。這時,競技場裡的下等劍客們(中級劍客就不需要來 競技場了,除非他要殺人),突然聚集起來,好像在談什麼事情。我趕快跟過去湊熱鬧,原來一群人練得一身武藝後,想結伴到城外探險。反正人多好辦事嘛,下等 劍客單獨出城等於找死,但如果一群人一起出去,不管遇到什麼妖魔,大不了一人一刀,還是可以把這些皮厚的傢伙砍死。搓了一天的麻繩,我也覺得厭煩了,就跟 大伙一起去闖蕩吧。
守城的電腦人看到我們要出城,呼呼一笑地跟我們說聲保重。果然沿路上一些道德等級低的高級劍客看到我們,也只能趕快避開,怕被我們圍毆。接近大自然的地方 果然生機盎然,一路上大伙砍了不少兔子、小狼,連一隻落單的小老虎,也在眾人圍毆下被分屍,大家都賺了不少積分。不知死活的精靈,也都你一刀、我一刀地凌 遲,精靈身上的寶物也就「見者有分」,手腳快的人就先佔先贏。
我的包袱裡多出一個頭盔、一隻皮弓、十支軟箭,價值好幾百個銅幣,比搓麻繩划算多了。嗯,果然是團結力量大,我為自己的勇敢冒險感到興奮。突然間,伙伴的腳步停住,我一不小心撞上前面那人的背部。我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事情,正要詢問時,伙伴們已經高聲尖叫:
「天哪,是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什麼時候到莫亞城附近了?」
「趕快逃!我們的武器,根本傷不了他,而且他可能又練功練得更厲害了!」
幾個見識較廣的中級劍客(剛剛因為打兔子而升級的)轉身就跑。我終於記起,旅遊手冊上提到,亞特蘭提斯大陸最著名的十大惡人,黑白郎君就是其中之一!他們 武功之高,連城裡的電腦警衛也無法單獨應付,除非不幸被眾多高手圍毆,否則十大惡人幾乎是來去自如。我當然也要轉身就跑,可是,真糟糕,我忘記出城前要先 去練跑步了!腳步較快的伙伴們紛紛逃離,留下我一個人在叢林小路上。原先動也不動的黑白郎君,只不過吹一口氣的功夫,就已經到我眼前。
黑白郎君的臉部已經是一片漆黑,這是新世界用來區分善人與惡人的方法。殺了一個人,臉部就會變黑一分,城裡的電腦警衛看到你就會將你制裁。黑白郎君不只臉 黑,也把自己打扮得一身漆黑,配上純白、昂貴的披風和長劍,所以贏得「黑白郎君」的稱號。我已經嚇得動彈不得。就算跑得動又如何?黑白郎君走路的速度起碼 是我跑步的十倍。
「妳叫做雪莉是嗎?」黑白郎君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叫雪莉?」我鼓起勇氣問他。
「我是新世界最厲害的人,我當然知道!我會記錄下每一個被我殺害的人的姓名。」
說完,他舉起潔白無暇的長劍,往我身上一劈。我頓時血流滿地,倒在地上微微顫動。黑白郎君砍死我後,很快就消失在莫亞森林之中。怎麼辦?如果十分鐘內沒有人帶我到祭壇施行復活術,我就要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
突然間,一個賊頭賊腦、粗布短褲的男孩子從隱密的矮樹林中竄出。「雪莉‧‧‧」「你怎麼知道我叫雪莉?」「我剛剛都聽到了。你不要多說話,我什麼不會,就是跑得快,所以黑白郎君沒來殺我,我趕快送妳回城裡進行復活大法。」
男孩雙手抱著我,飛快地往城裡奔跑。我的血快流光了,嘴巴已經講不出話來,可是我彷彿可以感受到男孩胸懷的溫暖。男孩的雙腿劇烈震盪著,我受創胸口的傷痕 撕裂得更深。可是,我一點也沒有不舒服。黑白郎君的長劍劃破我身體那瞬間,我對新世界突然感到絕望。可是現在,眼看著兩旁的景物迅速往後飛逝,截然不同的 滾燙心情,又騷動著我逐漸冰冷的四肢。
當我看到城門口的電腦警衛對我微笑時,已經迷迷茫茫地快要睜不開眼睛。
《 第二天:日 》
Morning meeting結束時,南台灣驕傲的紅太陽,已經將醫院旁邊的山坡地和在上面散步的病友曬得熱騰騰。他點數日報表上的病人總數,發現增加一位「沈美雅」。 很熟悉的名字,應該跟昨天凌晨急診那位被他壓制在地上的女病人是同一人吧。為什麼總醫師要安排沈美雅給他照顧?只因為在急診的一面之緣?
回到辦公室,他忍不住張嘴吐了一大口氣。雖然昨天晚上已經回家休息,但前天到昨天凌晨連續二十四小時值班,又不幸遇到半夜發飆的病人,讓他直到現在,還疲憊得連身上薄薄的醫師服,對無力的身軀都是個沈重的負擔。
手上的蔥油蛋餅還沒吃完,院內呼叫器就傳來護理站急切的呼喚。他撥通電話,護士小姐說,沈美雅情緒不穩,請詹醫師趕快來處理。
他請護士小姐將沈美雅帶到會談室,有些不捨地離開辦公室、踏入病房。游魂般面無表情的慢性病人在他面前踱步,躁症發作的年輕人則無法壓抑地向他打招呼,大聲呼喊「詹醫師好!」他和老病人說幾句話,拍拍肩膀打氣,然後進入會談室。
這次沒有奶茶丟到他身上。他仔細打量面前的病人,頭上撞擊的傷口還微微腫起,不過,擦乾眼淚後,好好打扮,美雅的確是一個會讓男人怦然心動的標緻美女。光 滑烏黑的長髮襯托著圓潤的臉頰,露出膝蓋的短裙底下是瘦不露骨的長腿。上半身褸空的小可愛,耀眼地露出讓人不禁深陷其中的肚臍。
「詹醫師,還好你趕快來看我,否則我快要崩潰了。我一個人在這裡,父母、朋友沒有一個人來看我,我覺得好孤單、好難過。我寂寞得好像快要從這世界消失了。」
美雅嬌柔、溫婉地對他說,用一種非常誘惑人的語氣。原本低下的臉頰,現在緩緩揚起,晶瑩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他照顧過一些類似的病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 事,但還是選擇不出聲,一邊點頭,一邊靜靜聽她說。不出聲,也是因為他不太有把握該如何跟這樣的病人說話,傾聽或許是最好的方法。
「詹醫師,很抱歉我那天用奶茶丟你。可是我當時真的很生氣、很難過。我難過到用美工刀割手腕時,看著血流出來,卻一點也不會覺得痛。你知道嗎,這一道傷痕,就表示有人刺激我一次。我要看著血流出來,心裡才能平靜。」
美雅捲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整齊排列的刀痕。他看著傷痕,平靜地問她:
「美雅,我們都很希望幫忙妳,也很擔心有一天一不注意妳就自殺成功,那妳的家人一定會很傷心。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次是什麼原因讓妳住院?」
他和美雅坐在沙發上談了半個小時。他很有耐心地傾聽,注意不要讓自己表達太多意見,不時表露出默認的微笑。會談結束時,美雅突然稚氣未脫地說:
「詹醫師,你對我真好,好像我的家人一樣。我可不可以叫你詹大哥?」
他覺得這親暱的稱呼很不恰當,想要制止美雅這麼稱呼他,可是美雅幽雅的身影,卻快速地消失在會談室門外。一股無法說明的不祥預感,突然由他其實從會談開始就動盪不安的心海浮現。
《 第二天:夜 》
當我清醒過來時,我發現我躺在一間破舊的房間裡。斑駁的木板牆上,彷彿還能看到亞特蘭提斯大陸昏黃的陽光透進。我看到牆上掛著一塊黑板,上面寫著:「我叫尼爾森,這是我的ICQ號碼,雪莉,如果妳醒來,請透過ICQ呼叫我,我就會來找妳。」
我傳送訊息給尼爾森,五分鐘後,我剛剛躺臥的床上,突然發出轟隆巨響。一陣混雜著粉紅與赭黑的煙霧冒出,昨天解救我的男孩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看來他的魔法等級可不低呢,已經學會可以瞬間移動的日月星移大法。
「沒有嚇著妳吧?妳好,我叫尼爾森,手無搏雞之力,但只要是有助於逃跑的技巧我都會。」
看到文謅謅的尼爾森,我心裡暗自偷笑。不過,對他我可要莊重些,畢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如果不是他,我又得換一個身份回到新世界,又要從最低的等級開始 練搓麻繩。更何況,跟高手套好交情,有助於在新世界過有尊嚴的生活。「這裡是你的房子嗎?」我好奇地問。這房子雖然破舊,光靠搓繩子也得搓一百年才買得 起。新世界人口越來越多,像莫亞城這種大都市的房地產越來越不便宜。
「不是,我沒有那麼會賺錢,這裡是我所籌組的詩社的會客室,我們幾個喜歡在新世界朗誦新詩的朋友,聯手買下這一間公寓,可以招待詩友,也可以打個地舖恢復體力。」
「新世界還有詩社啊?我還以為新世界的人都不讀詩的,整天只會練劍和殺兔子。」我訝異地說。
「本來是沒有的,不過我想說,既然可以組織騎士公會,為什麼不能組織詩人公會?我在大城市的布告欄張貼活動公告,在城門口朗誦新詩,沒想到還真的有人來 聽,會後有些人就會交換email或ICQ號碼。我們的組織漸漸成形,有些人就把手邊多餘的銅幣捐出來,聽新詩朗誦時也都習慣捐個五塊、十塊,我們才會有 今天這個房子。」
「你好像是個很奇特的人喔?大部分人來新世界就是打打殺殺、認識男女朋友,消磨時間而已,怎麼你會有這麼多不一樣的想法?」我又好奇地問,但記得修飾一下語句,免得傷了他的自尊。
尼爾森說話的速度變慢,看得出正在思考。他繼續說道:「我來新世界兩年了。不過,新世界已經誕生五年。我來到新世界時,許多勢力龐大的公會已經形成,城市 地帶已經沒有空地,甚至連一些風景很好的海濱、山邊,都蓋滿醜陋的火柴盒子,跟我想像的新世界很不一樣。我本來還想做些什麼事情,但等我死了幾次之後就想 通了,與其在新世界強出頭,不如先學會怎麼逃跑、怎麼『瞬間移動』飛到另一個城市。」
他吐了一口氣,又說:「我埋頭苦練跑步的技術,加強隱身術、閉氣術,然後跟蹤著名的玩家殺手,等他們殺害別人後,我就用最快速度把死者送去最快的祭壇進行復活大法。最近我跟在黑白郎君附近,其實他也知道我會把你救回,不過他想殺就殺,也不會考慮這麼多。」
我聽著有點悶了,故意頑皮地跟他說:
「還好我被砍的時候你沒跑去上廁所,要不然我這條小命就沒了。趕快,尼爾森大哥,你教我幾招練跑步的方法好不好?順便再幫我增加魔法等級,讓我趕快可以飛離開亞特蘭提斯大陸,去地下城探險。」
我作態在小房間裡快活地轉圈圈,又對著床鋪跳上跳下,然後又撒嬌地說:
「好不好嘛。只要你幫我保住這條命,我就可以永遠當你的小妹兼助理,順便幫你打掃公寓,幫你發詩社的傳單!」
《 第三天:日 》
超過一百坪的空曠大廳裡,四十幾位病人和好幾位醫師坐在藍色塑膠椅上,圍成一個緊密的大圓圈。圓圈外圍,還有零散的病人家屬,以及一整排年輕的實習學生, 加上睜大眼睛機伶地處理臨時狀況的護士小姐。他坐在圓圈角落不顯眼的位置,看著病人一一起立、坐下,口齒不清地介紹自己的名字。
又是星期四早上,這南台灣著名的精神療養院,每七天就輪迴一次的重要儀式。所有年輕的住院醫師,都必須放下手邊的工作,參加這場對外稱為「大家庭會議」的 大型團體治療。總醫師坐在黑板前方的十二點鐘方向,主持這場以重症病人為主體,免不了常會出狀況的討論會。具有三十年經驗的精神科主任,就像個莊嚴慈藹的 大家長,週復一週,恆常不變地坐在三點鐘方向,觀察這群景仰權威的病人,適時出手援助被紛亂的病人弄得焦頭爛額的主席。
他緩慢地擺動頭顱,規律地掃瞄會場上每一個人,只有眼角餘光碰觸到護士小姐短裙下美麗的小腿時,才稍稍駐留三秒鐘。雖然來這裡工作才幾個月,對於例行的會 議,他已經開始感到煩悶。這些躁動或退化的病人,懷抱著類似的病情,以及大多數令人嘆息的未來。每次舉手,所關心的事情不外乎希望開放抽煙、伙食要改進或 想出去烤肉郊遊。工作人員的回答也千篇一律,很難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
他掃瞄到美雅時,發現美雅的穿著又改變了,裙子似乎比昨天更短,上身的穿著把胸部繃得更突出,許多男病友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在美雅身上盤旋。他忍不住也注視美雅五秒鐘,不經意看到美雅夾帶酒窩的笑容也正注視著他。美雅突然舉手請求發言,用嬌羞嫵媚的聲音說:
「我要感謝工作人員對我的照顧,這裡每個人都像家人一樣,很親切,對病人都很客氣,謝謝你們幫忙我從心靈的谷底走出來。」
美雅故意屏住氣息,矯捷的目光將現場掃視一遍,看到幾乎全部的病人都被她的風采吸引,得意地挺起胸膛繼續說:
「我要特別感謝照顧我的詹醫師。詹醫師很關心我,我覺得我很喜歡他,我看詹醫師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很喜歡我喔。詹醫師,請問你有女朋友嗎?我們可不可以交往?」
不知輕重的病人們大聲吆喝、喊叫,彷彿當成一樁喜事。看到美雅凝視著他的眼神,他心裡震盪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慘了,又碰到一個難纏的病人。不過主任跟總醫師應該會出面化解這個僵局吧,他在心裡期待著‧
突然間,一位理平頭、剛由助理員從門外帶進來觀摩大家庭會議的男性,聽到美雅的發言,快步衝向美雅,用力打美雅一巴掌。嬌弱的美雅頓時倒在地上,錯愕地不 住嚎啕大哭。當全場病人和工作人員都被這突來的暴力驚嚇時,陌生男性脫下襯衫,露出粗壯的臂膀上生動盤爬的神龍刺青,一腳大力踏在塑膠椅上,用兇狠的眼光 掃視會場,威嚇地說:
「原來你們一邊治療病人,一邊還談情說愛。誰是詹醫師?」
主任和總醫師剛要起身緩和情緒,看到急速緊張的情勢,又突然停住,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但卻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當他的視線和陌生男人交會時,他無法抑制地開始全身抖動起來。
《 第三天:夜 》
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一大早起床,我就按照昨天尼爾森教我的招式,到競技場練習跑步。我順手跟他拿了一些強身藥水,現在要獨力殺一些野雞、小狼已不成問 題。按照尼爾森的密笈,我的移動速度,很快就超過大部分只敢在城裡閒晃的初級劍客,快樂地在莫亞城內蹦蹦跳跳。有時我也會到城外轉一圈,雖然我現在碰到妖 怪仍然只有逃命的份,但至少我不用擔心會被妖怪追上。跑累了,就回到城內休息,等體力恢復再出外闖蕩。
跑得快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先躲在樹叢看其他人砍殺妖怪。如果妖怪獲勝,我就趕快「落跑」。如果妖怪慘死劍下,我就趕快衝出去搶寶物,搶到手就快跑。寶物 被搶走,勝利的劍客當然會生氣,有些修養不好的顧不得臉會變黑,就一劍向我劈來。不過我現在已不是吳下阿蒙,如果第一劍砍不死我,馬上就逃之夭夭,回城裡 補足精氣。寶物能賣就賣,錢存起來買個強力護甲,雖然我的等級仍然不高,但想砍死我,嘿嘿,也沒那麼容易了。
我在競技場練劍術時,突然看到一群三十六人的高等劍客,排列成一個整齊六乘六的方陣,莊嚴肅穆地走到競技場來。我好奇地問旁邊一起練劍的初級劍客,原來是目前統治莫亞城的雄獅公會來競技場閱兵。
「要加入雄獅公會可不簡單,他們每個人都是等級二十以上高手,三年前在領袖李奧的領導下向莫亞城舊的統治者宣戰,血洗莫亞城(根據新世界憲法第二條,在宣 戰之後的砍殺是合法的)之後,就一直佔據莫亞城的王座。李奧是個神秘人物,據說等級已經超過五十,他的練功方法一直是個謎。其他城堡差不多三個月就要換一 次統治者,可是這三年來,對莫亞城宣戰的公會都死傷慘重,漸漸就沒有誰敢來挑戰了。」
這位博學的初級劍客津津有味地說故事,我一邊打量著雄獅公會的高等劍客。他們一致地穿著銀灰、亮麗的披風,披風上繡著一頭威武的雄獅。每個劍客背上都揹著 一隻鑲嵌著寶石的長劍。長劍似乎也象徵著等級,排越前面的劍客背負的長劍也就越長。這麼長的寶劍,我恐怕連拿都拿不起來吧?
我退縮到練劍的木人旁邊,敬畏地看這群莫亞城的統治者經過。突然,站在三十六位劍客前帶頭的劍客轉頭對我說:「雪莉,妳好,看起來妳現在已經進步很多了。」
我被他的問話嚇一大跳,問說:「妳怎麼知道我是雪莉?」
劍客微笑地說:「我是新世界最厲害的人,什麼事情我都知道。」
剛才忙著說故事的初級劍客有些受驚地說:
「雪莉,妳認識李奧嗎?」
我突然忐忑不安起來,顧不得現在看來愚蠢的熱心朋友,轉身就跑回尼爾森的詩社。踏入詩社,我又為眼前的景象受到更大的驚嚇:尼爾森竟然呆坐在書桌前,兩個 臉頰很明顯的向內凹陷。我探測一下他的身體狀況,發現他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在新世界,只要一天不吃不喝就會體力衰竭而死。我呼叫他、搖他、用ICQ call他、寫email警告他,可是他一點回應也沒有。我身上雖然有麵包,可是我無法強迫他進食。也許莫亞城內有高手知道怎麼救他,可是詩社是私人產 業,沒有經過尼爾森設定,誰也無法闖入。
我在詩社裡面踱步,轉了好幾圈,決定我非得救尼爾森不可。一來他曾經救過我,二來我以後要在新世界混,還得靠尼爾森指點我!不把他救起來,我自己的日子也 不好過。但怎麼救呢?我想一想,先從尼爾森身上偷些東西吧!雖然我從來沒有學過偷竊術(在新世界,這也是一項重要技能),不過,要從一位臉色枯黃、意識不 清的人身上偷東西,顯然不需要什麼技術。
尼爾森身上有不少法術卷軸,我先飛到城外找野狼打架,快被咬死時就施法術「補血」,這樣就可以快速累積經驗值。等到升級到第五級,可以學習法術後,我就捧 著尼爾森的金幣,跑去女巫之家學習復甦術。然後,我再跑回詩社,對尼爾森施行復甦術。看到我手掌心發出黃澄澄的亮光,我不禁感到內心一陣溫熱。終於,我在 新世界也可以幫助別人了!尼爾森的臉頰逐漸豐潤起來,咳出一口血後,尼爾森終於悠悠醒來。
「妳為什麼要救我呢?我本來已經決定不想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了。妳雖然救活我,我還是不想吃東西。」
我倔強地回應他:「就算你不吃東西,我還是可以每天練法術來救活你。你一天不吃,我就一天不離開你。」
尼爾森聽到我的話,竟然激動地抱著我放聲大哭。唉,真是難看,還好是在詩社裡,別人看不到。只是,我怎麼不知道「抱人」的指令?害我只能被他吃豆腐,不曉得怎麼吃別人豆腐。等尼爾森清醒一些,我再好好盤問他吧
《 第四天:日 》
清晨七點,徐懷鈺青春洋溢的歌聲,喚起精神科急性病房每一個病人。他從女值班室醒起,滿臉倦容地踏入隔壁的洗手間。他用兩隻手指虛浮地抓住刮鬍刀的尾端,想把一夜之間竄出的雜草清理乾淨。他看看鏡子裡蓬鬆的頭髮,兩眼還酸麻得不太睜得開。
睡不到兩個小時吧。原本以為到網路上逛逛可以睡個好覺。正在刷牙時,卻看到總醫師也走進洗手間,把木板門關上。他急忙把漱口水吐掉,總醫師不等他把嘴抹乾,就直接問他:
「詹醫師,你昨天沒有回家嗎?是不是擔心沈美雅的男朋友?」
他神情黯淡地點點頭。總醫師嘆一口氣後繼續說:
「昨天我原本想留住他男朋友跟他解釋清楚,但他堅持要離開,我也不能把他關在這裡。」
他忿忿不平的說,語氣中彷彿還在責怪負責排床的總醫師:
「負責像沈美雅這樣一個『邊緣性人格違常』的病人就很倒楣了,沒想到她男朋友還是更可怕的『反社會型人格違常』。我擔心他會在醫院門口『堵』我,所以在事情解決前,我不想冒險離開醫院。」
總醫師安慰他說:
「其實這也是一物剋一物吧。像沈美雅這種人際關係不穩定、情緒轉換快速的女病人,正好只有黑道大哥可以剋得住她們。風塵女郎常死心塌地嫁給黑社會成員,就算男人被抓去關還是癡癡等待,這不是沒有道理。」
他還在猶豫該怎麼接話,總醫師又跟他說:
「你不要擔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負責去跟他男朋友談判,把事情擺平。我跟身上帶槍的病人會談過不止一次了,她男朋友還算小尾的。不過,我出面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
「以後科裡面發生什麼紛爭,你要站在我這一邊。」
他有些迷糊了。「科裡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總醫師的眼眸裡閃爍著光芒:
「以後你就知道了。局勢我看得比你清楚,跟著我走不會錯。」
他似乎還想講一些話,但總醫師又打斷他說:
「我還可以幫你一些其他事情,比如說,你最近是不是常去『新世界』,整天跟一位叫做雪莉的女孩子在一起,而且,你其實很喜歡她?」
他感到非常驚訝,好像自己突然之間成了透明人一樣被眾人注視:
「你怎麼知道?」
總醫師露出詭異的笑容說:
「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如果你以後願意跟我搭檔,我會一樣一樣告訴你。事情很簡單,你知道有一種病毒叫做『特洛伊木馬』嗎?從你來到我們科開 始,我就寄一封匿名的e-mail給你。當你打開這封信,即使你什麼動作都沒做,特洛伊病毒就已經進入你的電腦。你在醫院上網時使用固定IP,所以我很容 易就可以抓到你在醫院的IP,然後透過特洛伊病毒,我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瀏覽』你的電腦。這隻病毒是我香港的朋友寫的,我們從來不會用它破壞任何電腦,所 以媒體根本不曉得有這隻變種的特洛伊病毒,防毒軟體也就防不了它。」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無法置信地質疑。
「你先不要問我為什麼這麼做,我現在要教你,你要不要學?」
他沈思十秒鐘,終於點點頭。
總醫師走出洗手間,一邊說:
「我們到我辦公室去,我把程式給你,我想你很快就會學會。我還有很多『新世界』的寶藏,可以分給你一些,我相信你用得到。」停頓幾秒後,總醫師又露出詭異的笑容說:
「我還可以告訴你,雪莉確實是個女孩子。我相信她一定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女孩子。」
《 第四天:夜 》
今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我在城外練了好一陣子魔法。雄獅公會的成員今天突進到城外捕捉臉色變黑的劍客,用繩子綁了一大串俘虜像肉粽一樣,準備送到城 內處決。生活太無聊,什麼蠢事都會出現,我決定到詩社坐坐。看到尼爾森大哥的臉色紅潤起來,我心裡覺得好高興。我終於在新世界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詩 社的桌子上有一疊半公尺高的白色傳單,看得出尼爾森大哥才剛跟油印機奮鬥老半天,這表示他的憂鬱症已經好轉。我雀躍地說:
「尼爾森大哥,又要辦活動啦!我們什麼時候去發傳單?」
「我約了四個朋友待會見面。後天是星期天,我們打算遠征到泰亞城廣場舉辦詩歌朗誦大會。」
「你唸一首詩給我聽好嗎?我好想聽聽你唸詩的模樣。」
尼爾森大哥清清喉嚨說:
「好,那我就念這首『希望』:
終有一年春天
我們的子孫會讀到
頭條新聞如下:
冬候鳥小水鴨要北返了
經過淡水河邊的車輛
禁鳴喇叭」
「不錯,很有詩人的味道喔!也很有意義。尼爾森大哥,這首詩是你寫的嗎?」
「不是,我喜歡詩,可是我不會寫詩。這首詩是舊世界一位名詩人劉克襄寫的。」
尼爾森把傳單分成幾疊,放進不同的袋子裡,然後對我說:
「雪莉,謝謝你昨天花那麼大力氣救我,我差點就要去見閻王爺,在新世界重新開始奮鬥。」
「哪裡,是你先救了我的命。」我不敢居功,還是得先謝謝他。
「雪莉,如果妳現在身上有一萬塊金幣,妳會想在新世界做什麼?」
今天尼爾森的話還真多!我想了想,回答他說:
「我要先學會一些高超的魔法,就算不能隔空殺人,至少也要能夠在遇到骷髏人時來得及逃跑。然後,我也要買一塊自己的小房子,最好能蓋在鄉下的農田旁邊,然 後我也可以組一個公會。組什麼公會呢?我看我來組個保護動物協會好了,請大家不要隨便砍殺路上的青蛙和小狗,有種就去打老虎。如果有一萬金幣,我不用投靠 其他公會,做一個瀟灑的獨行女俠,拿著一把長劍,到處懲罰砍小狗的人,搞不好我還會被寫入新世界的旅遊手冊哩,哈哈哈!到時候,我一定會定期在我的農莊舉 辦新詩朗誦大會,邀請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
尼爾森聽到我這麼說,突然把另外一個布袋倒在桌子上,布袋裡滾出一疊高高的金幣。他用渾厚的聲音對我說:
「雪莉,這一萬金幣送給妳。」
別說一萬金幣,我在新世界連十塊金幣都沒見過!對眼前突然出現的奇景,我實在難以置信。我問他:
「尼爾森大哥,你怎麼突然會有這麼多金幣?難道你以前跟我講的身世背景都是假的嗎?」
「不,我沒有騙妳,這些金幣真的是我今天才得到的。我不能告訴你我怎麼拿到這些金幣,妳就拿去吧,我身邊留下的金幣比這些還多得多。我很欣賞妳剛剛講的理想,所以我希望能幫助妳在新世界打造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望著桌上亮澄澄的黃金,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誰不想來新世界當個瀟灑、氣魄的獨行俠?誰想加入騎士公會接受那只會坐享其成的王族指揮?一萬金幣可不是小數目,許多小城市一年的稅收也才幾萬金幣而已。
正當我狂喜、悲憤、激盪、不可抑止時,身後突然傳來尼爾森低沈的話語:
「雪莉,我喜歡妳。」
接著,就看到他突然斷線,殘缺的身影化做千萬雪片紛飛離散,徹底消失在我身前。
《 第五天:日與夜之間 》
右手抱著剛從褓姆家帶回來的小健,剛剛採訪用的數位相機和數位錄音機還吊掛在皮包,從地板上撿起雜誌社剛剛寄來的支票。我終於完成今天煩悶的工作,從試吃 五家餐廳炭烤牛排的惡夢解脫,回到我的大房間吹冷氣,洗個暢快的熱水澡。戴著紅帽子、坐在上弦月上的吹笛小男孩,踢踏著腳底下的鈴鐺在冷氣孔前叮鈴叮鈴響 著。窗台邊,我幾株鍾愛的綠色盆栽,生氣盎然地在暖洋洋的陽光底下做SPA。抓起軟綿綿在彈簧床上慵懶看電視的趴趴狗丟到一旁,我輕盈地將小健放在床上。
不知不覺中,小健已經三個月大。我從生產的創痛醒來,重回繁忙的寫作生涯也已經一個多月。獨自一人撫養小孩實在不容易,在褓姆代勞的八小時外,我必須應付 小健每兩小時一次的飢餓哀嚎,隨時準備為他換尿布。嬰兒床就放在電腦桌旁邊,我一邊上網、一邊打字寫稿,一邊還要應付這小鬼煩人的哭鬧。可是,每次看到小 健圓滿的額頭,充沛有力的拳打腳踢,機靈滑溜的眼神,我都忍不住要親親他。我要像疼愛自己一樣地疼愛他,即使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照顧他。
我的書房,也就是我打電腦的冷氣房,讓小健清醒時可以在搖晃的提籃看我寫作的嬰兒房,以及疲倦時母子倆蜷縮成一團歇息的臥房。小健醒來時,如果我正忙著寫稿,我就把他裝進提籃,用腳趾晃動提籃,他就會舒適地繼續入睡。
正當我打開電腦,連上ADSL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是陌生的號碼。我按下按鈕,出現陌生的聲音:
「雪莉,我是尼爾森。」
低沈有磁性的聲音。我訝異地問他:
「尼爾森?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朋友告訴我的‧‧‧‧‧算了,我告訴妳實話,我很想聽到妳的聲音,可是之前妳不希望我們在現實世界接觸,所以我寄了一封有『特洛伊病毒』的 email,再利用ICQ的漏洞查出妳上網的位址,這樣我就可以進入妳的電腦,查出妳的電話號碼。我要跟妳道歉,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是我真的很想趕 快聽到妳的聲音,看看妳的人。」
我質疑地問他:「為什麼你想在現實世界跟我見面?新世界為什麼迷人,就是因為我們可以在新世界創造一個跟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想像空間。如果我們見面,原來虛擬的、夢幻的、濛濛瀧瀧的影像很可能就不存在了。」
「雪莉,我不管那麼多,我就是想見妳。不管在新世界還是在舊世界,我現在唯一相信的人就是妳,唯一想見的人也是妳。當我沒有辦法再去相信其他人的時候,只有妳,不管在新世界還是舊世界,能讓我動盪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只有在妳身上能找到平安。」
我跟他爭辯:「可是,萬一我是黑社會老大的情婦怎麼辦?也許我是一位割掉半邊乳房的中年婦女?也許我是個虛榮的小胖妹,也許我因為臉上長滿青春痘所以不敢外出,整天躲在家裡上網路?萬一我正好是你討厭的類型,我還能讓你找到內心平安嗎?」
他堅定地告訴我:「雪莉,就算你是一位四十幾歲的歐巴桑,只要我能夠找到妳,確定妳在現實世界裡確實存在,我就滿足了。不管妳多胖、多矮、年紀多大、多不 好看,我一定可以在妳身上找出許多美麗的地方。也許我們的感情一天就結束了,但這一天,將永永遠遠會是值得記憶的一天。妳救過我,我也救過妳,這就是我們 兩人之間最真實的緣分。」
我突然聽到門外低沈的男人聲音,才知道尼爾森原來已到我家大門,正在門外打電話給我。我將電話切斷,離開房間,準備將大門打開,仔細瞧瞧他的模樣。門外的尼爾森也發現我的企圖,出聲告訴我說:
「雪莉,我在門外沒錯。我這裡有一條電話線,可以接上妳家的電話嗎?」
他從門縫塞進一條好幾公尺長的電話線。我剎時明白他的意圖,將電話線拿進來,接上我家的電話插頭。門外傳來打開筆記型電腦時的硬碟運轉聲,不多久,又傳來 撥接上網的聲音。我也將我的筆記型電腦接上加長的網路線,拿到大門裡邊。我坐著靠在門上,發現他也坐著靠在門上。發現對方的重量已經加諸在門上,我們就很 放心地倚靠在原本已經打開一條縫隙的門上,靠兩個人互相平衡的重量,讓大門停滯著不會再打開或閤上。
「我已經連上新世界了。」
「我也連上了。」
「先到詩社去吧!」
「好。」
我們的聲音穿透大門,彼此呼應著。一同來到新世界,我彷彿又回到纏著尼爾森大哥四處亂跑青春無忌的雪莉,但心裡卻已經累積了一層薄薄的沈澱物。尼爾森在門外說:
「我剛從世界樹下一位活了一千年的精靈學到一個招式:當妳有五千元以上的金幣,十二等級以上的魔法,拿一份曼陀羅的藥草,點燃銀色狗尾狐的毛皮,就可以得到十分鐘的愛情指令,妳要不要試試看?」
尼爾森將曼陀羅的藥草和一張狗尾狐的毛皮遞給我,我按照他的話下達指令後,果然在指令欄多出一項「愛情」。原來新世界的愛情要有錢、有魔法才有辦法得到! 這是旅遊手冊裡沒有提到的秘密。這時,對話欄突然出現一句:「尼爾森希望跟妳擁抱,妳同意嗎?」我按下「同意」,螢幕中的我,就和螢幕中的尼爾森熱烈地擁 抱起來。螢幕中的尼爾森還伸出雙手,在新世界裡的雪莉的屁股上搓揉起來。我看到這畫面,忍不住呵呵大笑,問他:「你是不是又偷偷學會什麼我不知道的密招? 你能偷襲我,我卻不能偷襲你,真不公平。」
無法抑制的喜悅讓我心頭一振。好久好久,尤其小健出生之後,我沒有辦法從別人得到真正從心裡綻放、讓全身放鬆的喜悅了。我將身體稍稍挪動向前,讓大門往內張開,然後伸出雙手到門外,對他說:
「尼爾森,握緊我的手好嗎?」
一股溫暖的血氣從他的手掌傳向我的心底。我微微顫抖的聲音告訴他:
「其實,是我在害怕,害怕你認識真正的我後,反而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失散了。我害怕讓你面對真實的我。我不斷質疑你,其實只是反映我對自己的沒有自信。」
話還沒有說完,房間裡的小健突然嚎啕大哭。他溫柔地問我說:
「是妳的小孩嗎?」
「嗯。」
「爸爸呢?」
「分居了。不,其實我沒有結婚,原本想結婚,可是懷孕後他的表現讓我很生氣,就把他趕走了,現在我是未婚媽媽。」
「我可以看看妳的小孩嗎?」
我確確實實知道,現在跟我講話的人,已經不是新世界裡的尼爾森,而是另一位我從不認識,但卻彷彿相知已深的年輕男子。我把接到尼爾森電腦上的電話線拔掉, 然後把我的筆記型電腦閤上,讓它自動關機。我不再害怕,不再遲疑,緊緊握住圓滑的門把,將大門緩緩向後拉開。日已西沈,燈光下逐漸明亮的一道微笑,終於浮 現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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