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0年八月,中國的詩人朋友出了關於疫情的詩集,這是我給他寫的序。2020年八月,之於2020年三月,當時的我感到恍如隔世的迷惘。此刻是2021年五月,之於寫序時的我,我亦感到恍如隔世。
原來連續性的時間不過是個幻覺,我們穿梭在一個又一個自成一格的夢境。
書序如下: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
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對著縱深無盡的夜空,要眺望得更遠一點。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後,我比對拼湊各種樣式的線索,要完成那張傳說中的圖景。
但事情並非如此。我在此刻,我在這裡。這是2020年。我最遠的記憶只到春節假期。那時,隨假期將結束,每有新一天到來,前一天就蒸散。然後,所有人重返位置。所有僥倖都幻滅,所有猜疑都撐破尺度。
開始了。那是零點。在這之後的每一件事,都無法越過那前面,也非從更遠處延續而來。而是無中生有的。我們突然在一個無中生有的泡泡裡。泡泡暴漲,越來越結實。
這是第幾天了?
電視已放送著滿載的沙灘。陽光豔好,金色與綠色的海。播報員朗聲說「……就像疫情不曾發生過。」我怔怔聽著,在這話裡出不去。這是什麼意思?我想。
曾發生過什麼呢?
口罩。酒精。耳溫槍。不飛的飛機。隔離。人數圖表。每日記者會。股市崩盤與V轉。野戰醫院。野戰停屍坪。我是否覺得恍如隔世?不,我想那其實是,在某快速又決絕的錯差間,我被遺留在另個世界。
故事的水流被截斷、全部消失。我和一群人,我和整個世界的人,被鎖進一幢真空。而無論這是什麼,這是一個孤島。一個被從時間與空間撤出的孤島。我們將會這樣度過每一天。不因為我們記得,而是我們從此有了新的形狀。
在這樣的漂浮裡,在這樣近乎謊言或眠夢的透明裡,我從手機簡訊、電郵,斷斷續續收到一落又一落的詩句。像壞掉的或通靈的傳真機,拼命吐出綿綿的密碼。
荒謬的是……。我可以這樣說嗎……?它們,從一切故事都結束的起點,而來。
每一個原爆點,都是原爆點。痛苦是無法比較的。孤獨與迷惘是無法比較的。沒有比黑更黑的黑。然而,這落後來成為了詩集《黑雪事件簿》的紙頁,全部的字裡行間,仍令我害怕。
令我害怕的,是那裡透著全知與預言模樣的儼然嗎?是那些壓抑下的與幽闇、沉淪的和死亡的比鄰嗎?是那裡頭,人之於他的世界,無法不扭曲、終至近乎譫妄的念想嗎?是這樣嗎?不,令我害怕的,是這詩集在各種偽裝底下,深重地存藏著,在這之前的世界、在這之前的他自己。
像一齣橫跨次元的書寫。情感在糾結的維度底竄流。脈絡以其超真實,變得可疑。而詩人竟保留了自己,與他的影子。……而我兩者都沒有了。
《黑雪事件簿》裡有像是釘了什麼在牆上、已然封箱的,一封又一封瓶中信。那些情節是嵌在如何的現實裡?那些人後來都去了哪裡?詩人從現場走過,快步不停。而許多許多字句,像新物種那樣,醒過來、走出來。
我慢慢地,一字一字讀,幾乎浮現了某個似曾相識的身世:有一個文明,有一處時空,裡頭有駭人的揮霍和天真。
我讀著,捨不得讀完。我怕當我閤上書,這一天還沒有過完。又或許我更怕,當我閤上書,這一年,這一切,從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