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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的路上,星星還在遙遠的地方閃亮。這條路寂靜得,如同翻過去的一頁書。沒有誰聽到另一人的竊竊私語。
從扶溪路轉過去,看到一家半打烊的咖啡店。藍綠色和橙紅色的燈光緩慢交替。有一個剛出門的身影在光的餘暈裡搖晃了一下,然後被黑夜吞沒。我邁步向前,一步一步,尋找著這種氣味。一種同我的游離的思想相似的味道。
這家咖啡店沒有明顯的招牌,靜靜地躲在二龍巷16號,還是很早以前俞塵告訴我的。他從前和店主熟悉,或者是和店主的女人熟悉,我們偶爾會來這裡度過一個下午或者半個夜晚。
手機螢幕忽閃了幾下,我看到他的名字。
我沒告訴他今晚我去了哪兒,今晚本該是我和他去四處散散步的時候。週五的晚上,難得的相聚,他從市郊的校區跑來看我。我卻不是那麼想要見到他,很早就離開了我住的地方,在外面吃飯,獨自走很遠的路。
我習慣一個人在大街小巷穿行,步行過人流,感受自己的渺小與無助,明白自己和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沒有什麼異同。現代人自我意識的喪失感。
俞塵卻愛握緊我的手在僻靜的地方勻速地行走,我們明白這裡只有天地草木,夏日的蛙聲,秋日即將死亡的蟈蟈耗盡生命的鳴叫,還有俞塵的敘述和我的沉默。或者我的敘述和他的笑聲。
這在我們初識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內是極其浪漫的事情。
那時候我在市郊的一家兼賣書刊雜誌和煙酒副食的小店裡做打理的工作。閒時他會來坐在門口擺置的椅子上看雜誌,我很羡慕他能有如此的心境,走過去跟他交談,得知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學讀金融專業,而他自己平常會喜歡看一些文史哲的東西。
俞塵一米八的個子,皮膚不白,健康的小麥色,談話時偶爾笑起來,令人覺得親切和自然。心中便有傾慕,我中學時便不得不離家到外尋求生計,極少的用來讀書的時間,我把自己榨乾淨。和俞塵的談話總覺得自己瞭解甚少,卻極其有表達的欲望。他總是耐心聽我講下去,最後還會用一種訝然又含著驚喜的眼神看著我的眼睛。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其實又根本沒多少故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俞塵開始寫詩給我,一封接一封,夾在每本他翻看過的雜誌裡。
“也許你如風的音/攪動這一秒的寂靜/我沉浸其中的寂靜/攪動了腦海深處的回聲”
“我從未見過一次夕陽/美過你低垂的眼眸”
“天邊有人在呼喚一首歌/長久地令人疲憊的呼喊/我聽到風沙沙在叢中/螢火蟲是你顫抖的眼睛”
在一個有陽光的日子裡,他走到我面前,說:一會走走。
這世界上有多少感情是從“一會走走”開始的,我不知道。我只是驚異於他會選擇我。本來幾乎不在同一維度的二人,在機緣巧合的情境下相遇,也許就是沈從文所說“人與人之間恰巧的葛藤”。這種葛藤不應去弄斷,也許會綻放出點什麼。
我們走著走著。
走遍了附近的幾條小巷,走遍了人行道旁的公園。清晨在路邊攤吃早飯,會有興致勃勃的孩子們成群結隊地跑過。走過細雨天,在人工湖畔緩步徐行,湖心偶爾會有魚尾閃動。我常常在他面前抬不起頭,我不敢看一個學歷和身高都比我高出很多的人。沒有讀過很多書的人有時就是這樣,覺得相似的氣質之下總隱藏著某種註定的把人隔開的東西。
我走進那家咖啡店,藍綠色的燈光熄滅了,只剩下橙紅色的淡淡光暈。咖啡店裡有兩個服務生,是一個十七八歲上下的小姑娘和另一個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走上前來說,“不好意思啊,我們沒有營業了。不過你可以坐坐。這邊有店主的藏書,可以看看。”
我點點頭,朝櫃檯看了看,那裡有一座仿古的機械鐘錶,時間刻度上繪著德國式的星座天使的花紋。三點五十五分。櫃檯裡的小姑娘在整理著她的背包。在我的右手邊不遠處有兩個一人多高的木質書架,上面擺著一些看上去很有質感的書。
我說:“你們要下班回家?”
“沒有,咖啡館也需要休息。在四點到六點,它安安靜靜地期待淩晨。”他微笑了一下,眼角瞟向那姑娘,“我們是晚班,不過基本我都在。她還是學生,下午有課,所以先回去。”
我找了一個靠近書架座位坐下,問:“你看起來還年輕?”
“23歲。還算不老。”年輕男人到櫃檯那邊取水杯。小姑娘已經走出來,準備和他道別什麼的。我看她覺得有點面熟。年輕男人拍了一下她的頭,她便朝門口處離開了。
“那姑娘是你的女朋友?”我看到他默默地盯著自己的掌心,還輕輕嗅了嗅。
“啊?”他猛地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絲笑意如同夏夜湖水的波紋。“還不是。”
過了半分鐘,我們相互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他從櫃檯拿茶水過來,坐在我所在的桌子旁,“我看不出你的年齡。不過看上去有種挺特別的氣質,我不懂怎麼說。你不是這裡的常客,可是我覺得這兒很適合你。”他講話十分標準,應該是個北方人。
“我不到23。”我說。
“你看上去更成熟。我猜,你在這附近讀大學。不知道我的判斷是否準確。來,給你。”他遞過來一杯茶水,味道很好聞。杯子是白瓷做的,我小心翼翼地捧著。
“我很早就輟學了。”
“輟學?看上去不像。我覺得你應該很能讀書。”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女孩子讀書,再打打零工。就如同在牛奶中加入咖啡粉,味道會不一樣。”
“你的話很漂亮。我不會形容了。我沒讀到高中,為了生活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有機會當然有讀一點,不過畢竟不是知識青年呐。”這個話題讓我感到有些窘迫,尤其是讓我想到了俞塵。我的心裡有點慌亂,他現在可能在焦急地尋找我。我看了看手機,短信和未接來電都在,不知是什麼力量讓我無法控制地關掉了手機。我想我是看到了天邊泛起的魚肚白,一種羞愧突然充滿了我的胸膛。
“常來看書吧。對了,可否問你的名字?”
“我要走了。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我躲避著他的詢問。
他有點遺憾地擺擺手,說:“茶還沒喝完呢。”
我捧起水杯將茶水一飲而盡。手卻突然一滑,白瓷杯落地碎裂。
我坐在位置上愣了一下,彎腰去撿地上的碎片。
“別動。”他說,起身到櫃檯裡面拿了工具來打掃。碎片被掃光的那一刻,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賠償吧。”我說。
破碎是常有的事。同感情一樣。所以不必慌亂不安。”他收拾好一切,扭頭對我說,“深夜獨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而人們常常發現不了自己的內心。人們在孤獨中尋找如何調解兩人相處模式的方法。往往願意同陌生的有緣人分享。”
我直視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頗有趣味的眼睛,眼白和青瞳分得並不明晰,瞳孔照出彩色燈光的閃亮,還有一種我所不熟悉的景色孕育其中。仿佛你踏進一片未開拓的原野,野藤蔓延,奇異的野花招展。但土壤深處是不可見的巢穴。這個男人極具誘惑和危險性。
隨即我腦海中出現俞塵的眼。單眼皮,剛毅中含有柔情,學生特有的那種“理想主義”的霞光和遇到新事物的興奮的波光閃動。盡力隱瞞的內心還是會從一個眼神就悄悄洩漏,如同一蔓探出牆角的綠藤。
“來講講吧。天要亮了。”他說。
來講講吧,我有什麼可講的呢,我們的故事比任何一對情侶都要平淡,沒有任何驚濤駭浪,也未曾談起未來。浪漫的情愫並非由我們主動去創造,根源於習慣和依賴。
“我沒有什麼可講的。”我說。
“不能這樣平淡。總得創造點什麼。”他的嗓音突然低下來,迅速走過來並吻了我的臉。
我癱在椅子裡,沒有力氣站起身來。我的腦子很亂。他扶我起來,在我耳邊說“對不起”。我沒有回應,推開他匆匆走了出去。
我在附近的公交站一直等,等到了晨霧中的早班車,回到我的住所。打開門,看到俞塵歪倒在沙發椅上,手中緊緊握著手機,上面是準備撥出的我的電話。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
“啊,你去哪啦?”他睜開疲憊的眼睛,他幾乎一宿未睡。“我生氣了。不過現在沒力氣打你。”
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撲在他懷裡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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