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自己是在十四歲時第一次遇到他。在父親的牌桌上,他陪同朋友過來。
她一向不喜歡父親把朋友請到家裡玩牌,常常不是跑出去就是把自己關在房屋裡不出來,一整天都不出自己屋門在她是很容易辦到的。在自己屋裡的時候還是可以聞得到外面男人們的煙味,她習慣抱著書本尋求一種安全感,或者支起畫架畫窗外、屋裡不知畫過多少次的事物。
她那天本來打算出門去找一個朋友,不過她並沒有告訴朋友。上周她收到了人生的第一封情書,是比她高一年級的男生寫給她的。那個男生是她朋友的表哥,約她這個週末去逛逛。這個年紀出去逛一般無外乎幾個選擇:遊樂場,電影院,咖啡廳,KTV,旅館。還有哪些,暫時想不起來了。她對這些地方毫無興趣,但是又覺得去去也無妨。她多多少少對男女的感情之事有些好奇,也想知道現實中兩個互不相識的人怎樣被所謂“愛情”聯繫在一起。雖然她明白這個年紀幾乎不可能產生一種實際的不帶幻想成分的愛。
那個男生打籃球,個子不矮,性格也很乾淨。她從沒見過他,也並不那麼期待著見他,她只想給自己找點事做,離開這個被煙的味道佔領的房子。
她正要出門時,想起之前那朋友向她索要的畫作還未完成,覺得還是畫完一起拿過去,又退回了自己的臥室。這時候她聽到門鎖的轉動,父親從他自己的臥房裡走出來迎接,她早已厭倦父親那急切又沉重的腳步聲,厭倦他招呼牌友的話語。但這次她不知為何留意了一下。
“你好你好王隊,今天來的挺早啊。我這桌子都沒支起來,真是失迎了!這位是?”
“哦,這是我朋友,這兩天狀態有點不對,今天被我硬拉來的。在您這可以排遣排遣嘛,他這小子還死活不願意。”
“您朋友看上去儀錶堂堂啊,怎麼稱呼?”
她的心中生出好奇,還沒等她回過頭,一個聲音就傳進她的耳朵。
“陳致。你們好好玩吧,我就來看看。”
她回過頭去了,看到了那個“新來”的男人,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的地方。父親和“王隊”在一旁忙著支起牌桌,那個男人也過去幫忙,但總是看起來和那個畫面不太搭調。
她想喊一聲“爸”,主要是為了引起那男人的注意。但是她又極其不願意喊出那個字。她已經好久沒喊出那個字了。她和父親之間很少交流,母親出事後,她就很不願意跟父親講話,不願被擁抱。她眼裡父親庸俗至極,作為一個整日以寫一些公文、炒一點股票為生的人,父親愛打牌,愛唱濫俗的情歌儘管五音不全,愛占女同事的小便宜。但父親會幫她買她想要的書,畫具用完或者壞掉後直接幫她添齊,會在休息日拽著她出去下館子,偶爾關心一下她的學習和是否戀愛,一種無趣卻不可或缺的關照。
她在猶豫時,那人卻注意到了她。
“那是你女兒?”他問。
“是我家姑娘。奇怪,她不是出去了?可能回來畫畫吧。”
“哦,你畫什麼?我能看看嗎?”那男人似是突然有了興趣,目光又轉向她。
她感到一陣窘迫。從未被一個除父親外的成年男性如此直視——認真卻又不經意,好奇又似毫不在意,不,父親也不曾這樣注視過她。
“可以。不過要等一下。”她匆忙掩上門,開始在屋裡翻找。這屋子比較雜亂,她各種各樣的東西堆在一起,好像一個藝術家混亂不堪的工作室。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所有畫作都噁心至極,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噁心,自卑,還帶著點對自己未成熟的唾棄。為何註定房間要如此淩亂不堪?若是他進來看未免會笑話,或者把她當做小孩子一般看待——這些事情,人們對於小孩子是十分寬容的。然而她心裡不希望這樣。她希望自己可以讓他“欣賞”,不是對一個孩子的欣賞,而是某種超越年齡的認同。而她現在實在沒有辦法用什麼來證明自己。
外面開始變得熱鬧起來,又有幾個父親的牌友過來,牌場終於有了生氣,濃濃的煙味也升起了。她在臥室裡抱著枕頭不知如何是好,不能走出去一步,心情卻亂的不能認真做任何一件事情。這時候,她的房門被慢慢推開了。
“打擾了。能在你這稍微待一會嗎?”她看到那人的臉。“我肺不好,不能聞煙味。”
她點點頭。陳致側著身子走進房間,關好門。這個人,她應該叫他叔叔。卻不知怎的叫不出口。
她在發愣。沒注意到陳致已經在看她的畫冊。“畫的很好。可是讓人看了傷感。小孩子的畫,色彩應該要明亮一些。”他笑著說, “不過比我的很多朋友的畫都要有韻味。”
她感到臉上有些滾燙。一種恥辱感慢慢升起,這種恥辱不是來自他的話語,而是來自她自己。她恨自己年齡幼小,與人接觸總是要隔著些什麼。她從床沿起身走過去奪下了畫冊摔在地板上,說:“我不是小孩子!”
她說完這句話,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但是沒有憤怒。他露出訝然的神情,然後輕輕笑了一下,道:“懂了。”他走幾步拾起那本畫冊,重新翻看起來。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心中感到疑惑不解。他為什麼不發火?為什麼不嘲笑?甚至像一般的成年人一樣,表達一下不屑和形式上的稱讚,為什麼他都沒有?“懂了。”她感到一種被理解的悲苦。她渴望被理解,又不希望真的被理解。她的內心最好對於所有人都是一個秘密,包括她自己。可是他竟然說懂了!這令人發笑,他怎麼可能懂了,充其量當做一個孩子的玩笑罷了。
她回到床沿,坐下來。陳致很認真地看著那些帶給她恥辱感的畫,她感到自己的隱秘的一面被人光明正大、而且是當著她的面翻閱,感到無地自容。她決定沉默不語。可是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抽泣。
“我的前女友也是個畫家。她前幾天死在自己的畫室裡。她和你一樣喜歡用暗沉的色彩。”陳致把臉埋在畫冊裡。“你……多大?”
“十四歲。”她說。她很想說自己十六歲,或者十八歲。但是她不能。
“她大你一輪。真不敢相信。你的每一幅畫都能讓我想起她。太像了。你知道嗎,我常說她像個孩子,我比她大八歲。那個時候,她搶過我手裡的玻璃杯,用力摔在地上說,‘你才像孩子。’”
“她的畫室和你的屋子一樣雜亂。不過亂得叫人心裡舒服。如果不是因為你這麼小,我……”
她感到有些恐懼,又有一絲驚喜。她不明白這絲驚喜來自何處。
“他們說我狀態不好。他們都知道是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姑娘,某一天突然關閉了自己所有的門和窗,甚至不讓我走進。我竟然和你說這些,你還是個孩子,很多事還不太懂得。”
她的恥辱燃燒了!為什麼三番兩次提到這個詞語?他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她的頭腦暈暈沉沉,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卻不願意表現出來。可是她又不能走出這扇門,因為外面的世界是她所厭惡的。她竟然絲毫沒有想到安慰對方。
“我的門和窗也關閉著。但是我不介意光線照進來。”她吐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似乎刻意為了表現自己的成熟。
她感覺到他帶著驚訝的表情靠近自己。耳邊傳來一句輕輕的話語:“我可以吻你嗎?”
一個成年男子的陌生氣息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不知所措。這樣的境況從來不曾遇到過,她想起了那個要約她出去的高一級的男生,突然感到自己竟然可笑地應允了一次無趣的邀約。她還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每次想要靠近她,她都會遠遠避開,這種父女的關係讓她覺得很棘手。她無法同時表現出愛和冷漠,所以只能逃避。她知道父親眼中的失落。而現在,她僵坐著,她還不知道吻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不想知道嗎?她很想!誰說她不曾憧憬著這一刻?只是她沒有想到物件會是一個失意的、還念著自己已逝女友的陌生人,一個早她出生二十年的男人。
她沒有說話。
在一個男人眼中,不說話就是默許。於是陳致摟住女孩的肩,吻了她。
她蒼白的臉泛起紅暈,令陳致想起了他和前女友的初吻。他的心臟也抑制不住地跳動:一個孩子!年僅十四歲的姑娘!他做了什麼?已過了而立之年,卻要因感情失控而做出違背人倫和常理的事情嗎?可是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從剛剛注意到她到翻閱她的畫冊,她和那個她是如此像,外貌的神韻,還有內心。都閉塞自己,倔強時逼得人發狂。年齡?為什麼要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如果沒有年齡,他便可以再一次佔有曾經的她,他可以忘掉過去,重新追求和製造回憶。有一些感覺是直通內心的,也可以被直接拿出來交流,為何人們彼此之間竟會有如此多的阻隔?
他沒有詢問便又一次吻了她,這一次他吻得很熱烈,他已經忘記了她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或者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裡哭泣。他驚慌失措,他肯定嚇到她了,他只能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就像安撫一隻蜷縮的顫抖的小貓。
屋外的麻將聲依舊,煙味開始飄進屋子。她漸漸停止哭泣,看到他皺皺眉,咳嗽了幾聲。她發現自己躺在他的懷裡,這種感覺使她覺得自己安全。她不敢去想剛剛唇齒間的熱度,她不相信自己只有十四歲了,也許她一下子變成了他口中的那個她。她寧願自己是那個她。這樣她就不會再感到羞恥和不安。不會因為這些未經歷過的事情而發脾氣或者哭泣。真是沒用。
想著這些,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陳致已經離開。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再也沒有見到他。
她後來去赴了約。和前面提到的男孩去看了一場電影,男孩知道她喜歡繪畫和讀書,送了一套畫具和一套書給她,像所有故事那樣發展,他們在一起了。由於她是個很懶的人,懶得去製造兩人之間的矛盾,所以這一好就好了五年。如果不是因為十九歲時她又遇到了陳致,可能最終的結局就是這段令她覺得可笑而無趣的感情會伴隨她一生。
再次遇到陳致。陳致一點也沒有認出她來。她卻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他。那時候陳已經將近四十,人也有些發福。她看到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我們分手吧。我感到了自己心的不忠。”
她的心確實不安地躁動著。對少年時期曾經遺失的東西的渴望,驅使她尾隨他到他的住處。她在樓下攔住他,向他講起當年發生的事情,那個牌聲喧鬧與煙味刺鼻的下午,他對前女友的懷念和對她的吻。
他一臉茫然。只把她當做一個對舊情人過度思念的女子來安慰。
“你若心裡真的難受,上來坐坐也無妨。我幫不了你解開心結,不過可以聽聽你的傾訴。”
她跟他一起上樓。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第一次因他而窘迫在自己房門口猶豫。站在她的門口,她又一次猶豫了。他現在是獨身一人,還是有了妻室?除了他曾經寥寥數語,她對他一無所知。而那寥寥數語中,又有幾分真實,幾分虛構?
她走進他的家門。一種陌生的氣息讓她恐懼不安,讓她感到羞覷。如今她痛恨自己不是一個孩子,不能像曾經那樣直接而幼稚地表達情緒。成為一個成年的女性讓她感到噁心。一種發酵般的酸臭把一切給腐蝕了。
他給她倒了杯水,若有所思。陳致印象中似乎有這樣一個女性存在,但那種感覺飄忽不定。他只談過一個女朋友,她在很早以前已經不在人世。關於女性的回憶和感覺,大都屬於有關她的回憶。然而已近中年的他未免會感到寂寞,他問她是否願意留宿。
她沒有說話。在一個男人眼中,不說話就是默許。於是他當晚和她發生了關係。
離開的時候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索要了一個吻,那個吻深沉而熱烈,伴著她的淚水。陳致感到大腦突然被抽空了,一段有關他和一個女孩的回憶突然在黑暗中被照亮,他想起那時候在自己懷裡受到驚嚇而哭泣的女孩,想起他曾讀過她的畫冊,她叫什麼名字?他拼命地想,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打算問一問眼前人,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她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剛剛那個男人,真的在她生命中存在過嗎?或許從來就沒有吧。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