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短篇

1

窗戶外是這座城市的冬季。

2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噁心，頭有些暈眩。這是我活在世上的第二十個年頭，像每天早晨一樣，在我望不到的地方海浪正裹挾著泡沫奔湧，在另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阿波羅也正扶著他的拐杖緩緩走下山去。對啊，我今天一如既往地醒來了，並沒有什麼異常的，我也看到了陽光和早已經避開城市人流的鳥群——它們在我睡夢中鳴唱，我一醒來，它們的歌聲就死去，就像路邊被踢開的石子；我還能看到閉塞的空間內我的半開的工具箱，有人托我幫他刻一個印章，要和他有關，和冬天有關，但是他是誰呢？我突然想不起來了。

昨晚攤開的日記本上被誰胡亂畫了幾道，又灑上了水，字跡變得模糊不清。我只是合上了它，那些記憶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雖然我堅持每天記下幾句話，卻從來沒有去閱讀它們的習慣，生活就像一份報紙上記載的大大小小的時事般被剪貼下來放在本子中。但這個時代的人似乎已經不會去讀剪報了。資訊有很多傳達的媒介，資訊到處都是、隨手就可以觸摸得到，擠滿了我們生存的空間。人們的頭腦被智識充實著。而只有我還對周遭的世界一無所知。

3

我還記得我昨天聽過的歌曲，是一位歌劇女演員唱的，我只找到了一張她的專輯。她在歌裡唱，冬天，天鵝和馴鹿都忙著跑到童話中；孩子們心滿意足地鑽進壁櫥，等著聖誕老人用一個巨大的包裹把他們帶走；而爐子裡的火還熊熊燃燒，他們在美好的希望裡甜蜜地熟睡著。

4

昨天我遇到過誰？或許是一個名字中帶有某個字的女孩子，也許是姓某個姓氏的成年男人，一起去了哪裡，吃了什麼飯，談論了些什麼。啊不，我都記不起來了。

5

我感到一陣噁心，頭有些暈眩。這是我活在世界上的第二十個年頭，像每天早晨一樣，我刷牙前唱的那句歌還是跑調了，不過還好，那些懂音樂的人永遠也聽不到我的鳴唱，因為他們總是時刻清醒，而我必須假裝死去。

今天我一如既往地醒來了，在我望不到的地方人們聚在一起交談，讓彼此之間的關係更緊密；教堂裡有做晨禱的人們和唱詩班，但這些不是我所熟悉的東西。我該熟悉哪些東西呢？在日記本上記載的被沾水弄糊的那些嗎？在另一個我望不到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在正常運轉，因為它處在一個巨大的機器之中，有些釘子和齒輪太光亮。釘子和齒輪到處都是，它們彼此可以竊竊私語也可以相互碰撞、磨損。

還有一次我曾經到過古寺之中，在盛夏的一次晚風裡被香灰淹沒了，所以我再也不敢靠近有宗教信仰的地方，即使是在夢這種無意識的釋放裡。

6

後來我似乎遇到一個崇信耶穌之人，在某條街的某處偶然相遇，我們友好地照面，就像我是一個非常彬彬有禮又善於社交的人那樣，淺淺點頭示意。可是當她走向我，告訴我我的靈魂未被拯救，並像介紹父親一樣介紹她那位慈愛的永恆贖罪之人時，我常常問自己，我為何要感到不安和恐懼呢？

7

我感到噁心，伴隨著頭部的眩暈。這是我活在世界的第二十個年頭，我已經整整一周沒有和任何人交流過了（如果我沒有特意把一部分情形忘掉的話），今天的陽光似乎格外溫暖，鳥群也沒有飛遠。我的腦海裡不時有電流的聲音穿梭而過，從小亞細亞穿梭到尼亞加拉大瀑布，或者從馬里亞納海溝穿梭到阿爾卑斯山麓，或者等等，類似這些。我覺得我的大腦變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解碼器，打不開任何格式的檔，但奇異的是，我竟然可以輸出資訊，可以寫字、用語言表達這種故障的狀態。

我已經整整一周沒有和任何人交流了，這一周我都做了什麼？閱讀可以算作一種交流嗎？我陷入了某種不可知論嗎？我很慶倖我還懂得我的同類的語言，我對這種語言雖然十分缺乏瞭解，但似乎同類帶來的感覺更為陌生。是因為我刻意避開了他們嗎？可是我希望自己不要懂得這些語言，那樣我就不會擁有這般表達的困頓，有些想法是不能被人看到的，它們應該躺在一個地方，慢慢爛掉，然後分解，再去廣闊的天地裡參與迴圈——誰也不知道會傳遞到哪一位的身上。但倘若它又以一種隱喻的形式回到了我的性格之中，便不會再次傳遞下去。

8

我感到噁心、頭暈。這是我活在世界的第二十個年頭，也許是最後一個年頭。

9

我推開窗戶，仿佛看到了布拉格的春天。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