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Y走到二樓的拐角處時,他指了指前面的一棵香蕉樹:
“好像有只松鼠在那兒。”
我看了看他指的地方。一棵香蕉樹直立在那裡,呆呆的,蒲扇一樣的葉子耷拉著,那種綠色泛著古樸的倦意,沒有一串果實,也仿佛不再孕育新的生命。
“走了,別發呆了。”他推了我一下。
我們一同走下樓去。我沒有看到松鼠。我們去街上的店鋪裡吃麻辣燙,兩個人在拿兩根蟹肉棒還是三根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我只吃一根。”我把第三根蟹肉棒夾出去。“那我吃兩根。”他又夾進來。“你面餅都要了兩個。還有你點的那麼多豆腐皮,油條,豬肚。都是我不吃的。你確定吃得了這麼多?”“一根蟹肉棒而已。”最後我沒扭過他。他拍了下我的頭,算是回禮。
我一句話沒說。我在擔心那一根多餘的蟹肉棒,它本來是可有可無的,卻在兩個人的爭論裡越來越確定了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我好像回到了某一個夏天,年長我三歲的某個男生在操場上跑過去時,我用筆在樹葉上寫下他的名字——願他如這落葉般有一天化為塵土。這樣的事本來是無關緊要的,卻在重複回憶中變成了一個確定的場景。但它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連續性和發展性。在外部世界的萬千變化裡,人的情感和記憶是最不具備競爭價值的一環,反而會因為冗餘而拖緩效能。長久而有效的記憶總是阻礙短時間內再次激發強勁的熱情。這對於體驗至上者或許是極其致命的。
Y是個樂觀主義者,比如他選擇多一根蟹肉棒而不會擔心,他看到了似有若無的松鼠就隨口那麼一說,他不是特別關心我和他以後家庭雙方的問題,而是更注重我是否願意為他解放自我。但他總表現出十分悲頹的模樣,仿佛始終是一個隱忍的弱者,叫人不要對他寄予任何幻想。
麻辣燙端上來的時候,我還在想剛剛沒有看到松鼠的問題,我有點呆滯地望望Y,想再問一問。卻發現霧氣的後面,Y的肩上,隱隱約約有一隻褐色的小爪子。“你剛剛看到的松鼠是什麼顏色的?”我問。“什麼松鼠?”Y一筷子夾起一撮麵條,劈開了朦朧的蒸騰的熱氣。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沒有摸到小動物的爪子,於是我懷疑自己看錯了。我很不開心,本來點了很多最愛吃的丸子、菌類,現在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夾到Y的碗裡去。他也沒說什麼,看到就吃掉了。最後吃到蟹肉棒,我把自己那根也夾給他了。“我說了只吃兩根嘛。”他的臉開始模糊不清。“那這兩根一根是你的,另外那根是我的。剩下一根是你吃不完剩下的。”我這麼說。“明明就是你沒吃。你這頓吃了什麼呀,點的都是我吃掉的。”那只爪子又出現在他的肩膀上。“你幫我吃完了,我沒有浪費。但最後這個是你剩下的,你當時非要點這個。”我拿著勺子攪著湯汁,不讓熱氣阻礙我的視線。“你說你吃一根。我又沒說幫你吃……”他的臉越來越模糊了,說話的聲音也很渺遠。我有點害怕。“你……你肩膀上好像有只松鼠。”那只小爪子在他脖頸處撓了一下,我看見了。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感到頭暈暈的,口特別乾渴。我睜開眼,讓眼睛適應一下屋子的黑暗。還好有視窗的燈光説明我。我才明白自己是夢到Y了,而我明明躺在另一個人的懷中。
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麼要如此緊緊地擁住我,即使在熟睡的時刻?
我如此切近地感受到他的體溫,這體溫也是我所熟悉的,因為這樣的夜晚已經是很多類似的夜晚的副本。這個胸口讓我踏實,它有著平穩的起伏,有溫度,有雄性的氣息,有父親的味道。
但是我怎麼會在這麼安穩的地方夢到Y呢?我想去喝水,但是我動彈不得。我似乎已經和這個男人融為一體,皮膚連著皮膚,呼吸連著呼吸,血管連著血管,神經繞著神經,我的孤獨和個體存在感在強勢的征服態勢下萎縮成貧瘠的乳房,以及那缺少脂肪的胸口下那顆偶爾顫抖的心臟。這座軀體,我從中獲得過龐大的歡愉和同樣龐大的空虛,我也在精神上戀慕著它——近乎癡迷的,因為我以為沒有人能使我被征服。但我若有一座枯井,卻從不會為他而打掃——我倒希望他永遠不會發現那樣一個地方。
我又嘗試著掙脫他,依然是失敗了。他的力氣將我封鎖在他的領域內,即使在他這般沉沉睡去的時候,他的威嚴氣質不減絲毫——或者換種說法,像是孩童對於獨佔之物的幼稚的強佔和守護。有些成熟的男性同時也往往傾向於戀母(俄狄浦斯情結?或許可以這麼說,不過有人會說這是一個已經過時的詞彙),除掉一些專業的說法,也許“母性”是這些男人們唯一無法隨心所以地去把握距離感的東西。對於女孩來講或許也是一樣。接近父親氣質的男人令她們在心裡亂了方寸,往往最初並不會表現出來,但日子久了就難以控制。
記得張愛玲在一篇小說《心經》裡面講到過這個,姑娘愛上了自己的父親(她父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峰儀),但她父親卻和她同學私下裡談情。我很不能理解一個女孩如何愛上父親,或許是由於五歲那年,父親出海後再也沒回來,此後我的成長中一直缺少男性長輩,因此無法把握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掙扎不動就作罷。我在這禁錮我的擁懷中戰敗,然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走啦。店都快打烊了。”Y的臉靠近過來,我抬起頭。桌子上是麻辣燙的狼藉,還有那最後一根沒吃掉的蟹肉棒。飽食過後的香味雖然逼人,但已經喪失了意義。我記得,我那份是Y幫我一起吃的。
“你能不能捏下我的臉或者捶一下我的頭。我老是看見有一隻松鼠趴在你肩膀上。”我有氣無力地說。我想確認我是不是在夢裡。“你瞎想什麼呢,下午說那只松鼠,我其實也沒看清楚。我又不長栗子,身上怎麼會有松鼠。”他只是又拍了下我的頭。但這太輕了,根本沒有什麼用。外面下雨了,我倆都沒帶傘,Y打算直接用外套蒙著頭跑回去,我說那我怎麼辦?他笑了笑說哎呀有你就是麻煩。對面有家商店,有賣那種透明的傘,9塊9一把。Y身上沒帶零錢,我給他了十塊錢:“隨便買把咱倆撐著回去。”我當時是這麼想的,隨便買一把撐著走回去,看我們能走到哪裡去。以確認我活在現實還是在夢裡。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夢境是可以控制的——然後這種可以控制又能反過來證明這就是在夢中,因為它會以一種失控的方式朝著潛意識希望的方向發展(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做過相關的研究)。
Y 去買傘了,晚上,又是下雨天,來往沒有什麼車輛。過了很久Y都沒有回來。“買傘”似乎成了一個准許他消失的訊號。又過了很久,雨停了,我在路面上看到一隻松鼠,一輛卡車開過去,我驚叫一聲,它不見了。
“怎麼了?”有人用手指撫摸我的臉頰。我醒了。他胸口前的皮膚被我的眼淚和鼻涕給弄得黏黏糊糊的。這個夜真的太漫長,我這次又醒來,而且是帶著他一起醒來。我突然厭惡這樣的感覺,我希望此刻躺在我身邊的是Y,雖然我們最親密的接觸也只有簡單的吻。
從Y到眼前的男人,我到底經歷了什麼?我怎麼能安然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我可以算得上愚昧無知嗎?那個關鍵的抉擇點,我究竟處於一種怎樣的狀態,以至於我竟然讓理智和物欲的需求壓制住了本能?關於那未來得及完成就中斷的,人總有太多遺憾或者悔恨?
“你睡著的時候。蜷縮著像只松鼠啊。”他在黑暗中說。他的臉與我印象中出海前的父親極其相像。我倆都在胡說,這麼黑的夜晚,我們怎麼能夠看清彼此的臉或者軀體呢?難道我們對彼此的面容和身體都已經熟悉到了了然於心的地步?這令人驚訝!不可能,除了Y,我沒想過要和其他任何一個人有這麼深邃的接觸:他可以撫摸我的身體但是不可以觸碰我的思想,不可以改變我的頭腦使它與他的相互適應,無所穿著並非絕對的坦誠,而精神上失去防備才是真正危險的赤裸。
不過我發現自己似乎沒法自然地就把鼻涕擦到Y的身上,在夢裡也不行。“我很渴。你晚上箍著我,還那麼大勁。想喝口水都起不來。”他把手臂抽離:“你以為我想?是誰半夜老亂踢人的。我給你倒杯水,然後衝衝你給我弄這噁心的。”他指指胸口。
也許是因為他太像父親,沒有人比他更像了。一舉一動都像,包括他求婚時對母親說話的口吻。我想就是那種口吻把母親說服了,同時也把我說服了?他更像一個假想的父親、一個可以重新擁有的人,並非是情感寄託的替代品。但顯然,Y的地位是無人能替代的,雖然Y很不幸地成為了缺憾的一部分。如果有可能,我不要做他的情人或者妻子,我要做他的女兒,這樣我或許可以同時佔有他和Y兩個人。當初我是怎麼做下這個艱難的決定的呢?我想起來我們兩個從來不會因為多一根蟹肉棒還是少一根蟹肉棒這樣問題產生爭執——我們幾乎不吃麻辣燙了。
“對了,我說你像松鼠還因為一點,你老叫人心裡不踏實,感覺不知道哪天會一下子就沒了。”他在浴室裡一邊沖澡一邊說,“不過我想通了,抱緊點就是了。”
“你說啥?聽不清。”我躲在被窩裡,看著通訊錄裡一個始終都沒刪的名字。
“沒什麼呀。你能睡就再睡會。一會天亮了。”
對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見面
對我說吧,說吧,即使誓言明天就變
享用我吧,現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將來,在你變老的那一年
過去歲月總會過去,有你最後的愛情
過去歲月總會過去,有你最後的溫情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湧來
所有的氧氣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體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經走到所有路的盡頭
——《氧氣-明明之歌》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