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邊陲之火》-3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3
  冬天接近尾聲。早晨和傍晚還是會冷,但中午已經開始變得炎熱。雖然醫院裡的冷氣很強,但在路上走著還是要脫下外套,不然走沒幾步路就會開始出汗。想起經常跟阿妙一時興起地旅行,沒事就會和她從操場走到學校外的小巷裡,或是騎車到河堤旁,徒步沿著外環道繞著台南市,看我們能走多遠。聊起要是就這樣一直走著,不用擔心工作,不用擔心存款,就只要一直走著就好,究竟能走到甚麼地方。
  「說不定能走世界一圈。」我說。
  「那要先學會水上行走。」她邊笑邊吐槽我說:「不然就是坐船時,要一直繞著船走,補足跨越海洋的距離。」
  「這樣感覺也無法補足,還要考慮到船行進的速度。」我仔細思考著。
  「數學好難。」她嘆了一大口氣,「不然有想特別走去哪裡嗎?」
  「西藏,想看看布達拉宮。」
  「成大不是就有一座嗎?」騎車從小東路經過光復校區時,看到圍牆後文學院的大樓,因為外型和配色,阿妙擅自將它當成迷你版的布達拉宮。
  「妳好煩。」我出力拍她的肩膀,「不然妳想去哪?」
  「去彩虹的另一端。」
  「好像辦不到。」我又仔細地思考了一下,「跟地平線一樣,只會在遠方浮現出。」
  「好近又好遠。人都是卡在中間,不知道哪邊是開頭或盡頭。只覺得就再過去一點的大樓後,或是遠一點的山丘上。」
  我們順著台17線騎著摩托車,途中經過一大片的魚塭。夕陽西下,魚塭群像是一面被切割開來的巨大螢幕,反射天空中由深藍到橘的漸層。我在後座看著遠方終將消逝的橘光,那時太年輕,還沒有意識到「追逐彩虹」就是其中一個長大後會被敲碎的想法。只是因為當下的氛圍,而感到惆悵的情緒不斷湧上。
  接上河堤後我們往西走,沿著指標一路騎到國聖燈塔。
  記憶有些模糊,對於那堂旅行文學也沒特別認真,只是在搶課時幸運排到的通識。雖然老師只說可以用想像的方式,將旅行的過程寫出來當成作業,但阿妙卻堅持要到國聖燈塔來。在還沒有Google地圖時,她就聽人說過這個地方,不像靠近安平,或是台17線往南到茄萣沿路的海岸熱門。這裡就像是還沒被人想起的景點,至少在網路上資訊未發達的時候。
  「接下來要用走的。」阿妙將機車停好,「比想像中更荒涼。」
  「風沙也很大。」我從後座拿出圍巾,將口鼻遮住,阿妙則戴起口罩。國聖燈塔與其他長柱式燈塔不同,第一眼反而會誤認成電塔。水泥架起基底,黑白相間的顏色,如同高壓電塔交織成簍空的方型鐵柱。頂端被放上會發光的方塊,朝著大海的方向,畫出一片蔓延至邊界的沙漠。
  「這裡就是台灣的最西邊。」阿妙拿起相機拍著,「這座小島的邊陲地帶。」
  「好不像台灣,比較像是有人把一大片的沙子倒在這邊。」海風帶起沙粒,順著隆起的沙丘,又重新壓出形狀。我用手拉住圍巾,深怕被大風帶走,阿妙則是一直向前走,我在後方喊著,「走慢一點。」
  阿妙轉過身,發現已經和我隔了段距離,趕緊朝著我跑來。她邁開步伐,卻一步步陷入沙丘裡,柔軟得無法施力,必須更用力讓腳蹬出。隨著足跡在身後踢出一道道的沙子,像是游泳時腳打著水,卻又緩慢地前行,彷彿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真正遙遠的不是距離,而是時間產生遙遠的錯覺。
  「抱歉,看得太入迷。」她大口喘著氣,並將口罩摘下,「都忘記有戴口罩,跑起來更費力。」
  「慢慢來,這麼急幹嘛?」
  「我怕太陽西下就沒光了。」她想深呼吸平復氣息,卻吃了幾口沙子,「走吧,就在前面而已。」
  我們牽起手,她在前方領著路。回頭望著來路,已經被深藍色的漸層覆蓋住,甚至延伸至頭頂上。這裡沒有防風林,只剩沙丘簡略的形狀與天空相連著。隨著光線消逝,顏色被黑暗剝奪,僅剩些許的反射光微弱地在瞳孔成像。
  大海將太陽被吞沒,只剩雲朵的邊緣處還殘留點橘紅。阿妙快速拿相機拍著,我看著她,好奇在她貼近的觀景窗中看見什麼樣的世界。她突然轉向我,開啟閃光,連拍了幾張。不適應閃光燈的亮度,下意識用手遮住眼睛。
  「還好嗎?」她看我這樣便放下相機說:「想說當作紀念。」
  「我是怕妳開閃光,把我拍得跟女鬼一樣。」我走到她身旁拿走相機,「而且紀念不都是要合照嗎?」
  「妳知道我不喜歡拍照。」
  「一張都不行?」
  「只要破例就會有下一次。」她揮舞著食指,「這樣有我的照片才顯得珍貴。」
  「臭美。」我看著相機上的計數器說:「已經拍完了。」
  「還沒吧?」正當她想把相機拿過去時,我一手勾著她的肩膀,一手反拿著相機,開著閃光連續拍了幾張。沒有我預料中激烈的反抗,她似乎猜透我的想法,只是晃動著臉部,試圖讓成像模糊。
  「真狡猾。」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她伸手將我的頭髮弄亂當作報復,「太陽完全消失了。」
  冷色蓋住了整片天空。我看著餘光畫出阿妙的側臉,虹膜僅剩些許的咖啡色,瞳孔如同天空的深藍被黑色取代,深不見底。她也看著我,是否看進那如深淵般的黑色,急欲將一切吞噬殆盡。她伸手撥開幾根瀏海亂飛的頭髮,將它們塞進耳後。我觸碰著她的臉頰,餘光隨著手指的動作,拉出陰影,在還未碰觸前映照出渴望。
  她湊上前來。海風的聲音變了,在彼此間的風口消失,沙子不再從側臉掠過。呼吸聲隨著熱氣佔據著感官,混雜著氣息滲入每個毛孔之中,張開就能吞下對方的靈魂。
  大廳內廣播響起,冷氣門將身上的熱氣吹走。背後還流點汗,衣服沾黏在皮膚上無法呼吸,我伸手拉開衣服,讓空氣灌進去。
  電梯門關上後我發著呆,想不起那個吻,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離開國聖燈塔時,天已全黑,只剩燈塔下還透著光。回程時沒講甚麼話,只記得睡覺時,她從後面抱住我,我沒有拒絕。彼此蜷曲起來,彷彿還在沙丘上,被海風侵蝕而不得不彎起身軀。後來照片洗出來,我跟她的合照只看得見邊緣的輪廓,連五官都因為過曝而消失。我仍記不起那天的事,如同阿妙說的壓縮,就能保存的照片也沒有。那個吻就像消失的五官,也許是僅只於習慣而想像出的,渴望在日常中存在,卻無法成像。
  在持續幾次的療程後,她的氣色越來越糟。有時候會不想說話,容易疲倦,對很多事開始會不耐煩。她卻沒因此對我生過氣,她說其實只是在氣自己。我跟她說想發脾氣也沒關係,畢竟很多狀態不是她自願的。她只是輕拍著我的頭說:「就算再糟糕,也不會這樣對妳的。」
  我發現她凝望我的時間開始變長。不會多說什麼,就只是看著我說話,或兩人對望著。感覺到她眼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消失。每當與她離別,想起她看著我的樣子,無力感瞬間佔滿了整個身軀。我無法幫她做些什麼,只能在一旁看著。就算她說我在身邊就好,但依舊對這樣的狀態感到失落,甚至是憤怒。我努力地在她面前笑著,但我想她其實都知道,任由謊言蔓延支撐著彼此的狀態。
  越來越習慣趴在她的床鋪上睡著。她為我披上外套,牽起我的手。偶爾會驚醒,夢到睜眼後床鋪上已經沒有人了。看見我驚慌的樣子,她會抱住我,拍著我的背,輕輕在耳邊說「沒事」。
  「還記得有次妳在火車上睡著嗎?」她說。
  沒跟她坐過幾次火車,所以我努力地回想,「是去台北看展嗎?」
  「沒錯。還記得妳去的時候很興奮,結果回來太累,說不舒服,於是就在車上睡著。」
  「該不會有打呼吧?」我皺起眉頭說。
  「這倒沒有。只是坐到台南時,妳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妳,於是我們就一起坐到了高雄。」
  「有嗎?我怎麼沒注意到?」
  「到了高雄時妳才醒來,問我說這是哪,我邊牽著妳邊說要換車,就這麼搭上了回台南的電車。」她看著我一臉疑惑的神情說:「明明妳看著窗外,卻沒有發現電車是北上,妳還對我說好快就到台南了。」
  「這也太蠢。」我無奈地笑著。
  「我在一旁觀察還要忍著不要笑出來。」她指著放在角落的吉他,「可以彈給我聽嗎?」我打開袋子把吉他拿出來,是從阿妙家帶過來的。「最近有練甚麼歌嗎?」
  「只練了一首。」我拿出調音器,轉著弦鈕,「妳猜猜看?」
  「好啊。」
  「Talking away(不斷地談論)⋯⋯」我一邊刷著和弦一邊清著嗓子,「I don't know what I'm to say(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I'll say it anyway(但我還是會說)。」
  「阿哈合唱團。」她看著我點著頭,「〈Take On Me〉。」
  「Today's another day to find you (今天仍是找尋你的日子)
  Shying away (你害羞地逃開)
  I'll be coming for your love, okay? (我將追求你的愛,這樣你了解嗎?)
  Take on me ,take on me(接受我,帶我走)
  I'll be gone (我將離開)
  In a day or two (在這一兩天內)。」
  阿妙打了哈欠,我將病床調低。她只是催促著我繼續。
  「So needless to say (什麼都不用說)
  I'm odds and ends(我已經支離破碎)
  But I'll be stumbling away(但那只是不小心跌倒而已)
  Slowly learning that life is okay (慢慢領悟人生還過得去)
  Say after me(跟著我說)
  It's no better to be safe than sorry(安於現況並不比遺憾好)
  Take on me ,take on me(接受我,帶我走)
  I'll be gone (我將離開)
  In a day or two (在這一兩天內)。」
  看著她睡去的臉龐,我起身把棉被拉好。收拾自己的東西,穿上外套後,我親吻著她的額頭。將吉他放回角落,那是第一首阿妙教會我的歌,也是我會的唯一一首。自大學後就再也沒練過吉他。一直覺得有阿妙在,我就當個聽眾就好。人們都說音樂是永遠的,歌手也好,樂團也罷,都會這樣流傳下去。但聽眾不是,總有一天都將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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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格。關於那些壓縮過後生活的小事。 最終我們都會忘記自己遺失什麼。希望你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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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變冷,兩個人擠同一張床時,她會在我耳邊唱著歌。有時候一起唱,有時只是把耳朵湊近一些,感受她呼出的熱氣。走音時,她會故意睜大眼睛,兩人對望一會兒,然後相視而笑。
癖好是種特殊的契約,由本能延伸出的實話。人們可以用各種方式欺瞞著大腦,卻無法欺騙身體。生物細胞間流竄的電波,傳導著渴望的訊息。比起承諾是馴化後社會人共通的語言,癖好就是釋放本我專屬於個體間的約定。
在海灘上看著漁船的燈火在遠方閃爍,與燈塔彷彿彼此對話。漆黑的海平面,只有零散的紅光畫出邊界。是否笑過之後,依舊徬徨。無從想像未來的輪廓,像是遠方的海岸隱沒在黑暗之中變得遼闊,昏暗而未知。
輪子在磁磚的地板上摩擦著,偶爾聽見火車行駛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太陽慢慢地下墜,影子被拉得細長,幾個小孩相互踩著對方的影子。老伯從口袋掏出糖果,分給小孩們。不一會兒,我們停在最後一棟大樓的門前。
每當從床上醒來,身體總感覺疲憊。不僅是身體的細胞需要被喚醒,更是修補著夢裡所消耗的腦力。浮游在潛意識中,不小心下沉太深,被他人破碎的思緒包圍。睡眠並未真正讓心裡放鬆,反倒是逼著自己面對。平日刻意忽略掉的情緒。曾試圖從混亂的夢中尋找答案,卻只是比自慰更加空虛罷了。
大腿為枕讓我想起隱藏的寂寞,潛藏在每個看不見的角落,提醒著自己弱小而孤獨,脆弱又不堪一擊。將兩人放在一起,彼此都會變得軟弱。為了接受對方的情感,不得不將通道打開,放任各種情緒流竄,怎樣都過濾不了,趁虛而入。寂寞並非產物,而是從出生就帶著來到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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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為枕讓我想起隱藏的寂寞,潛藏在每個看不見的角落,提醒著自己弱小而孤獨,脆弱又不堪一擊。將兩人放在一起,彼此都會變得軟弱。為了接受對方的情感,不得不將通道打開,放任各種情緒流竄,怎樣都過濾不了,趁虛而入。寂寞並非產物,而是從出生就帶著來到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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