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2015年暢銷著作《Sapiens》
【《人類大歷史》讀中感】
哈拉瑞在《人類大歷史》中前幾章,以「雞」為例,解釋了為何物種的大量繁衍,其結果,往往是一隻雞的悲哀。
全世界各地農村,和速食業者經營的大型養雞場裡,所有的雞隻全部加起來,數量大約有250億隻,「雞」力之強,在禽鳥類中,堪稱無「鳥」能出其右。
從基因複製、族群繁衍的演化觀點來看,雞,是不折不扣的物種勝利組。
然而,除了少數能在田野走跳的跑山雞之外,這一刻地表上絕大多數的雞,都是瑟縮在比奧許維茲更可怕的鐵皮廠房裡、或禁錮在尺寸比身體還小的鐵籠裡,等著身上的雞肉極大化,或是產卵的能力枯竭之後,就被放血電宰,供人食用。
在自然界,通常可活上7-12年的一隻野雞,被馴化為家禽後,平均都只有幾周,到幾個月的壽命。
於此相對地,雞群數量,卻從人類農業革命前的區區數百萬隻,不斷膨脹,直達千倍、萬倍、十萬倍…
或許有人說:這不算啊,這是人類干預,才造成的現象,非自然演化的結果。
說的一點也沒錯,這完全是由人類,一手導演出來的「非自然」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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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人類社會今天的樣貌,也是由人類自己,所一手捏塑,自作自受的一樣。
哈拉瑞引用部分史學家,對一萬年前那場人類「農業革命」的看法,認為史前人類從狩獵採集,轉為農耕型態,看似一次文明的大躍進、歷史的里程碑,短短數千年就大大提升了人類的生活品質…
但實際上,這也是一場騙局:就像是沿路撒下的糖果,引誘漢斯與葛瑞塔走進了巫婆屋;人類物種也在對「繁榮」的追求和憧憬下,一步步落入了他所謂「奢侈的圈套」。
農耕帶來的糧食富足,讓原本只生一兩胎的、或是因遷徙而自然淘汰的子嗣數量,突然間獲得解放;家家戶戶多子多孫的結果,讓族群數量失控,很快就再度釀成糧食不足,於是農人必須想辦法再增加糧食產量:擴張、奪地、護糧、從而導致了衝突、戰爭、旱澇…
從物種角度來看,農業革命讓人類從一萬年前的數百萬人,爆炸性成長到工業革命前的十億人,簡直就是基因的奇蹟。
但從個體生活品質來看,無論是羅馬帝國的奴隸,中世紀的農奴、還是現代社會中的勞工、甚至是網路時代的社畜,這些占了人類群體數量絕大部分的個體,其為維持生計而辛苦操勞的程度,不僅未見改善,甚至還不如一個在一萬年前,走跳中東綠洲的遠古狩獵採集者。
就像麥當勞農場裡的那隻肉雞,遠不如一隻逍遙枝頭的上古野雞一樣。
哈拉瑞認為,人類之所以走入這個奢侈陷阱,並非刻意、有意識的抉擇,而是類似捕蠅草裡的昆蟲一般,為了吃蜜,而不知不覺地走上了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但哈拉瑞書中(前六章)所未曾提及的一個面向,是這個比喻,有多麼類似歷史上那些潮起又潮落的「大國崛起」,與「強國夢」。
集體的勝利,意味的,是個體的苦難。
從二戰日本軍國主義,到希特勒的亞利安王朝;從羅馬帝國,到今日中國,古今有太多掌權者和統治階級,以「民族復興」之名、打著「國家繁榮」的名號,遂行集體主義,極盡擴張和繁衍之能事:用壺底的糖蜜,誘惑著族群個體不停的前仆後繼;帶頭者登高鼓吹集體萬歲的同時,他們的腳底下,踩的卻是千千萬萬個,個體的屍身與腦袋。
西方國家自啟蒙時代、理性運動以來,不斷有人試圖自封建帝國的集體思維中跳脫出來,因而萌生了所謂的「個人主義」路線。相較之下,東方社會倫理觀與儒家思想,至今仍然綁縛著大多數人,即便不少國家已轉型自由民主,但多半僅徒具形式,一遇危難,或受人煽動,人的腦子很容易就跳回預設值:拋棄個體、成就集體;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集體勝利,成就一個大總數低平均的強國夢,固然有其信仰、精神上的滿足感,和不可否認的價值。
但,集體,說到底,仍就只是個「個體」的集合,不是嗎?
一群失敗的個體,就算數量領先,如蝗蟲般繁衍,但如此形同自虐的基因,真能算得上是一個「成功」的基因嗎?
而一個悠然生存的個體,即便繁衍數量不多,但這種「演化的失敗」,豈又不是某種「個體的勝利」?
套一個哈拉瑞書中的比喻:一隻族群數量稀少的犀牛,牠的生活體驗,真的要比一隻肯德基農場的肉雞,來得差嗎?
或者試著這樣問:你,想當的,是一隻瀕危的鷹...
還是一隻強國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