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天都躲在馬尾控咖啡店不敢回家,怕我一想睡覺,就會被扔進那個惡夢裡。那個變態導演會一直喊卡一直叫我重演,我會變成困在那顆鏡頭裡,NG無數次的演員,根本沒有演對的一天。
我嚐試化身為各樣角色,回到二十年前去質問那對已經變成空殼傀儡的屁孩情侶。這次是從好萊塢電影截取來的硬派刑警,我滿臉橫肉掛著粗獷刀疤,身材魁梧穿著黑大衣,一定要叼根味道很臭的廉價香煙,我先給貝拉一個壁咚:「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妳根本神經兮兮看走眼,自己有被害妄想症,怕被丟包結果就先下手為強?別想說謊,我聞得出來謊言的味道。」
那個貝拉面無表情,動作略顯僵硬,卻能發出極不耐煩的語調:「喂,大叔,你嘴巴真的很臭,牙齦的爛肉已經掉在嘴邊了,細節我已經向你交待過不曉得都幾遍了,遠的我可能看走眼,但近在眼前的萊姆色Deuter登山背包,我確認過了喔,正上方的置物架和座位底下都是空的,憑空消失你怎麼解釋?我們同時去廁所,生理期來了我是換衛生棉,他只不過小個便是能多久?結果我回到座位,他人不但不見了,背包也找不到,你覺得我會怎麼想?而且......」
這些替身就是低階或瀕臨故障的AI人,講起話來劈哩啪啦不用換氣,語速歇斯底里,臉像定格的面具,非常滑稽。她接下來一定又要強調,她沒忘記後面雙人座是一對亞洲臉孔的中年夫婦,貝拉修過日語課,略略聽得懂他們要到馬賽港搭郵輪,她確認過了,沒蠢到搞錯車廂。而且每次在最後,貝拉一定會落下那句貌似人類的反詰(暗夾調情)的語氣:「你覺得人家可能獨自留在車上嗎?大叔?」然後又突然冒出一句「囚徒困境」式的結語:「當然是趕快下車提早回家啊?我傻啊!」
這些扁平的狡猾話術,替身型AI其實就是播放器,無論我回去問它幾遍,它不是換句話說,而是同語重覆。AI開發商把「說故事的人」千千萬萬的觀測報告,就是電影、小說、劇本、漫畫、電玩,人類架構的壓縮版本通通餵給AI,透過超級電腦的量子運算,試圖模擬出「人性是怎麼一回事?創世的結構是什麼?」無論角色的設定是半獸半人、半神半人、半機半人,妖怪、吸血鬼、外星人,還是任何擬人化的形象,在AI眼中全是欲蓋彌彰的「人的想法」,然後餵入的資料讓再如何強大的運算都顯得延宕,膠著在無窮迴圈,程式要如何定義那些「無法確定的」同時又「想要定義」的意義?說謊者聲稱我正在說謊,自以為誠實的人說我說的全是實話。AI真的有需要變得「言不由衷」以至於更像人類嗎?或者說,那是種簡單的消去法,AI模仿人類到最後,無法仿效的部分,就是所謂的人性?就如同,人的極限就是神的範疇。
我曾經化身冰冷濕滑肌膚的魚怪變種人(來自Albert Sanchez Pinol小說《冰海異種》),以大軍壓境之勢,回去追問那個二十年前的馬里奧,可是殘影般的替身型AI,沒有情感也不會感到恐懼,他甚至連話都懶得說, 只把列車來回票據以及信用卡刷卡收據攤在我眼中,那是他到里昂過夜的證明。後來他才訕訕地播放出聲音:「不枉費你回來那麼多次,現在你終於搞懂下車的人是貝拉了吧,前次我說親眼看見了,你還不信。她也不算說謊,正上方的置物架和座位底下都是空的,也沒錯,因為背包就大剌剌擺在座椅上嘛,從置物架上被扯下來,翻動過又胡亂把開口拉鏈歸位。」馬里奧告訴我,幸好皮夾是帶在身上,不然就和放在背包裡的手機、相機下場一樣被她拿走了。當然我也不忘調侃他:「被丟包還有心情自己去里昂過夜,一個人旅行倒也是挺開心的啊!」只見他雙手一攤,反正票都買了,是吧?
整個下午,無論我化身什麼形象回到過去追憶,我都找不到更多的線索,最後就像一個人待在重覆播放的電影院喃喃自語,即便我化身貝拉的胸罩,想要竊聽她私下會不會透露真言,也一無所獲。
晚餐時間回家,但我一點也不餓。我跟艾爾莎說,我放棄了。
我老婆當時是貝拉的閨蜜,我問過她的看法,我記得那時她說過:「重點是坐上車之前,感情就已經生變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只是藉口。」她的意思是說,既然是藉口,合不合理很重要嗎?
我現在問她,她的看法有點改變,她說:「既然真相無法知道,那就找個說得通的版本不就好了?例如,其中一個人說謊。」
我說,對呀,真相一點也不重要,而且我知道是誰說謊了,那就是我,因為我根本沒做過那個丟包惡夢。
當晚,我上了床,果然沒有遇到那個惡夢。
因為,我再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