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目瞪口呆。
「否。」活屍發話,「記憶,可,偽造;思考,可,操縱。若思考,只是,思考,你,存在?你,是你?」
「那是直觀的說法,我不想讓孩子搞糊塗。」盒子鋃鋃笑道,「你讓我想到還在屋子裡的日子,你我都晚上閒得發慌,總是一起想些有的沒的。」
「不不,你們繼續說吧。」小妖擺手示意,「我想聽你們平常都聊甚麼。」
「亥風總是抱怨我們聊天漏了他。」盒子呵呵笑道,「你剛剛的模樣就像亥風。」
「存在先於本質,人是自己的主人,不由命運給主宰。」
「反。輪迴,已證實。」
「輪迴的是靈魂,不是肉體。就像孩子沒有記憶一樣,人的判斷不會受上世影響。」
「否。意識,之下,做主。」
「眾人,遺忘,是死。」
「放棄自己的準則、被自己遺忘,才是死。因為死後即便是相同的身體,卻在做不一樣的事情,說不上是同一個人。」
「我還,沒死。」
「不,你已經死了,只是做為新生的個體,和我們生活。」
「哎呀,臭屍體也在,在聊天嗎?」蛇精悄悄出現在房間門口,她指著自己脖子下緣問盒子,「姊,你覺得我這邊的鎖骨突出些會比較好看?人類的審美觀沒一個準。」
「沒統一說法,不就代表大家想法不同嗎?不需要討好每一個人。」盒子回答。
「嗯~有道理。前輩說的沒錯,人類心思複雜,難怪當初講沒幾句就露餡。」蛇妖感慨,「在你們眼中,我是人嗎?還是披人皮的妖?或許……臭小子,你怎麼在這!」
小妖正要開口,卻被蛇妖捏耳朵提起來。
「你之前的道歉沒誠意,給我過去換藥。」
蛇妖先繞到小妖的房間,從石棺裡拾起棉被跟棉衫扛在肩上,說是字的效用退了,需要重縫。
「為什麼你們聽盒子的話?她是領袖嗎?」
「姊不是領袖,但她說話的態度,很像我認識的大妖,所以我信任她。」
「大妖?」
「生活上千年,隨時準備飛升的前輩。他理解天理與星辰的運行,見證大地的崩毀與重塑,是我畢生的追求。」蛇妖說,「沒有他,我只是隻小蛇,也不會踏入人間,體驗他口中的緣分。」
「你遇到了嗎?」
「遇到啦,臭小子。」
小妖搔搔頭表示困惑,被罵的摸不著頭緒。
「你這傢伙呀,一身謎團。長大就算了,匕首怎麼來的?」
「我不知道。」小妖聳肩。
「嘶嘶,說謊的味道。」
兩人來到機關走道時,蛇妖指小妖當初為了逃離活屍時,操縱的機關。如今有另一顆石頭卡住這側的開關。「我最近蛻皮沒力氣,寫的『光』很弱,你偏偏能在黑暗中看到開關?」
「巧合。」小妖十分鎮靜,繼續跟隨蛇妖的步伐。
「你鑽到走道另一頭後,馬上找到那一側的開關,也是巧合?」
「對。」
「那是你撞傷小蘿的岔口,」兩人走出機關走道後,蛇妖手指當初小妖逃跑的路線。
「對不起。」
「不是跟我,去跟小蘿說。」蛇妖不給臉,「突然有女孩子跳出來,一定會分心吧?假如你只是突然長大的鳴兒,怎麼把人撞倒後,毫不遲疑地左轉,就像你知道那邊是出口一樣?」
小妖汗如瀑布。在他面前,蛇妖正詭譎地笑。她抬起纖纖玉手,手上的艷麗彩甲在畫面中逐步放大,大到在眼前釐米處,分岔成兩片嫣红。他忘記身體,忘記撒謊,忘記呼吸……
鼻頭被緊緊捏住、左右拉扯。
「傻小子,怕甚麼呢?以為我會吃你嗎?哈哈哈哈。」蛇妖的笑聲清亮活潑,「不說就不說,有甚麼了不起?」
「你!」男孩惱羞,卻沒逮住那調皮的手指,倒是左右腋下被她雙手托住,小妖被蛇妖高舉懸空。他拳打腳踢,卻只是對空氣潑皮耍賴,因為蛇妖仗著手長,男孩完全沒法碰到她手以外的部位。
「看你能怎麼辦~」
男孩氣得大口狠咬蛇精的手臂,但甚麼痕跡都沒留下,效果比蚊子叮還弱。
鬧騰片刻後,蛇妖將氣喘吁吁的男孩放下。
「大一點又怎樣,小孩就是小孩。」蛇妖笑嘻嘻地說,「我們還要相處一陣子,開心點吧!」
機關走道右轉的長廊通往古墓出口,左轉是蛇妖的房間。房間擺設意外地平凡,石棺後有件掛滿的衣架,石棺旁有個簡單的梳妝檯,檯上被剪刀、綉針、彩線、染料罐、絲帶、織綿布料等佔據,石棺上橫擺大片木板,木板上各式書籍攤開疊放,服飾雜誌、報刊、詩集、圖集、小說、典籍、百科……好似繁華人間的濃縮側寫。木板半掩石棺,留下一人坐下的寬度,石棺裡照樣鋪有棉被,形成一個很舒服的讀書座位。
小蘿正在座位上呼呼大睡。
「會換藥吧?藥膏在梳理鏡下面。」
「當然。」小妖做鬼臉,似乎還在賭氣。
「還不快去?」
「不會吵到她嗎?」
「小蘿在家裡睡很沉,不信你搔她肚皮。」
「誰會這麼幼稚。」
相較於婀娜身材的蛇妖,烏黑秀髮與一身青色長袍長曳在地,小蘿頂著一頭髮的鳥窩,襦衫早褪成灰白基調的窮酸色,邊緣層層鋸齒狀的破爛,確實是貧民窟裡撈出來的小孩。
「錦姊好小氣。」小妖挖苦道,「自己的衣服這麼好,小蘿穿的破破爛爛。」
「好弱的嘲諷。」錦眉沒在客氣,「姊跟小蘿穿的一模一樣,只是她不喜歡花俏,也不在意玩耍時有沒有磨破衣服。」蛇妖將小蘿衣袖內襯翻開給小妖看,原來內部縫滿「華」、「美」、「絲」、「柔」、「紫」、「暖」等十幾個字。「有些改變質地,有些只是粗糙的幻象,不過愚蠢的人類總會上當。」
「嗤。」小妖撇過頭去,專心解開小蘿繃帶,小蘿挪了挪身子,還真繼續睡覺。
小妖沿著她的眼窩與鼻翼上藥,輕柔地把藥膏在受傷處塗抹均勻,手法熟練。蛇妖也沒閒下,從檯上拿起針線,在小棉衫上專心一拉一繞地縫著。她的手藝怪異但靈巧,繫在針尾上的細細紅線在空中畫起一圈圈的舞蹈,原先兩三件小袍衫在幾次摺疊翻轉後,合成一件恰好小妖尺寸的上衣。
接下來是棉被,蛇妖把上頭的「暖」字重新縫一遍。縫線有五六種顏色,重合成繽紛的字樣。
「為什麼小蘿像一隻……獸類?」剛換完繃帶的小妖問,「她爹娘沒教她嗎?」
「她剛出生就被拋棄在山裡,由狼撫養長大。」蛇妖恨恨說道,「七歲被獵人抓住,關在籠子裡拿到拍賣會上,當作珍奇異獸競價。自己被關在籠子裡,給一群群過客指點……連我都差點有心理陰影,更何況是她?
小蘿剛來的時候很狂野呢,看誰都咬。說到這,你是她第一個親近的對象。」
「我?」
「以前是純真無害的小嬰兒呀~,長大變真多。」
「我以前是甚麼樣子?」小妖沒有生氣,「我長大前都做些什麼?」
「整天找人玩,玩完吃,吃完睡,沒甚麼好提的,唯獨你特別喜歡拿筆塗鴉,想來是寫字寫慣了。」
「就這樣?」
「就這樣。」蛇妖在書堆挖出一本精緻小巧的書。書皮是樸素的深藍色,沒有標題也沒有任何裝飾,唯有書角處有點燒焦。書邊的線孔整齊精細,而且由好幾條欄線交錯串連,顯得十分耐用。然而在書本背後,卻夾雜大小不一的白黃麻紙,破壞原先簡約的風格,就好像發現內容寫不完後,暫時拿幾張紙湊著用。
「這是風哥的日記,剩下的在裡面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