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在麒麟閣十一功臣的後面寫了幾句話。
「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
這是說十一功臣主要的功績是「中興輔佐」,可比古人方叔、召虎、仲山甫。
這三個都是周宣王的功臣。
可見得劉詢早就已經幫自己準備好諡號了。
就算沒明說,這個暗示也夠明顯了。
漢宣帝本身就是一個有話不直說,大家猜一猜的皇帝。
基本上十一個人,要不是跟廢劉賀有關,就是跟霍氏剿滅有關。
而霍光卻排在首位,其中的矛盾複雜,恐怕漢宣帝自己感受最深。
班固在後面也列了六個人,都是相當受到漢宣帝重用的名臣,但因無涉兩樁大事,未能入選。
「丞相黃霸、廷尉于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
頭尾的黃霸跟夏侯勝聊過了,今天來看看京兆尹張敞。
就像講衛青一定要加大將軍,講霍去病一定要加驃騎將軍,說諸葛亮不能不提丞相……
整個中國歷史上,只怕沒有人比張敞跟京兆尹這個官職更密切了。
所謂的「五日京兆」,指得就是張敞。
張敞的父親名叫張福,是漢武帝的光祿大夫。
早在他祖父張孺的時候,張敞家就已經是官宦望族。
漢代的豪族,算是有衰小。
自從當年劉邦接受婁敬的建議,把豪族遷往關中開始,這個動作就成了每一代皇帝不成文的規矩。
其實跟春秋時代的陪葬有那麼一點點像,不過不用活埋,只是遷移到帝皇陵寢附近居住。
對於消除地方土地兼併有正面幫助。
西漢的鄉土情結,想必也沒有東漢來得深。
在史記跟漢書的篇章中,比較有鄉土認同的,反而是一些偏鄉地區,比方隴西等六郡良家子。
漢昭帝時代,張敞一開始是太守卒史,後來察舉孝廉時,以廉舉甘泉倉長,後遷太僕丞。
當時的太僕,是杜延年。
杜延年對於張敞的勤懇能幹,也是覺得眼睛一亮。
還記得上回說過吧,杜延年比較屬於漢昭帝的派系,而非霍光。
但不久,漢昭帝過世,昌邑王劉賀應詔入朝。
張敞就上了一封書,主要說劉賀在這風雨飄搖時繼位,不先穩定朝廷跟民心,反而先封昌邑諸臣,又不是小孩子了,實在是個罪過。
霍光大大當然是大大的開心,廢除劉賀之後,就封張敞為豫州刺史。
刺史當時是個監察官,張敞這麼愛當糾察隊,當刺史很是剛好?
但過沒多久,漢宣帝就下令徵召張敞回朝,擔任太中大夫,並領尚書事。
這個忠臣,漢宣帝也是需要的。
霍光不是笨蛋,一轉頭又以張敞主張減省軍費為名,踢出去當函谷關都尉。
這時候,漢宣帝的勢力,還不足以與霍光正面硬幹,就跟霍光說,他擔心廢王劉賀或有不軌,不如讓張敞前去擔任山陽太守,作為防備昌邑的前線。
幾年後,霍光過世,張敞獻計罷霍氏三侯及賜衛將軍張安世退休。
張敞認為,只要先罷黜霍山霍雲,霍禹等人一定會有所畏懼。
至於之後該怎麼應對,如果能把我叫回去,才能再作計議。
漢宣帝表示:很好,你繼續蹲山陽吧。
其實前面幾個案例都顯示出,張敞很聰明,看穿了很多事情。
但他不懂派系。
張敞大約猜得出,風向不在劉賀那邊,但他沒有像老闆杜延年那麼機靈:杜延年要扳倒霍光的政敵,是跟霍光說,不是去找皇帝邀功。
而這次,張敞透過朝廷人事調動,看得出漢宣帝打算對霍家下手,卻又還是直接找上漢宣帝。
如果張敞找的是魏相,他的生命也許會完全不同。
沒搞清楚派系的下場,就是被冷凍。管你有什麼通天大才也是一樣。
但張敞智商這麼高,立刻決定先把分內工作做好,就前往了昌邑王居故宮檢查,條列清冊。
地節三年跟四年各去了一次,但他並未直接上呈。
張敞學乖了。
等到又過了一年多,元康二年,漢宣帝自己下令要他注意往來山陽過客時,張敞知道,皇帝要對昌邑動手了,便把前幾年的報告書繳上。
漢宣帝表示很可以。
後來,勃海、膠東盜賊並起,張敞就上書自請討賊。
既然已經表現過乖巧,漢宣帝就是一個准奏,並且要他去擔任膠東國相。
張敞立刻放下山陽太守印前往膠東,表且表示:「我的官員們如果立下功勞,能比照三輔的水準來打賞。」
在漢宣帝的允許下,張敞到達膠東,設下賞罰規定,讓盜賊無以立足。
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敞還是很喜歡直諫,甚至還諫到王太后那邊去……
漢宣帝沒有媽媽,他的太后姓上官。
這個王太后,是指膠東王的太后。
關於朝廷派來的國相,王國還是得敬他三分的。
除了上諫書,張敞還有一個嗜好是喜歡古文。
張敞本身的專科是春秋,屬於儒家。
當時關於六藝的書籍,很多古字,儒家學者都不能解讀。
漢宣帝就徵求能通齊魯古文的人來做註翻譯。
而領受這個詔令的人,便是張敞。
張敞也一度寫信給他之前一個在北海當太守的朋友:也就是一開始引文提到的「大司農朱邑」。
朱邑算是爬得比張敞快。
但張敞還是去跟朱邑說,你用人應該再放寬鬆一點,不能等到人家都已經發揮才能了才推薦,那還需要你嗎?
老實說我覺得張敞是在跟朱邑說「我到底還要蹲多久」啦。
是的,張敞看起來像在建議,其實很可能是批評著時政。
漢宣帝時代有一個評比,就是太守「治行第一」可以升官。
九卿有缺補九卿,九卿沒缺補三輔首長。
朱邑就是治行第一補上的大司農。
而不久之後,京兆尹趙廣漢被處死了。
趙廣漢之死,實與蕭望之脫不了關係。
有趣的是,蕭望之跟張敞是好朋友。
「敞與蕭望之、于定國相善。」
這個交情,是漢宣帝初年就結下的。
當時張敞跟于定國一起領尚書事,蕭望之則剛被魏相領回來。
于定國我不熟,但蕭望之跟張敞,都是很不在派系中的男人。
但同時也有著遠大的抱負。
趙廣漢死後,漢宣帝調任了幾個人來擔任京兆尹,可他都不太滿意。
已知的記錄包括宗正劉德,潁川太守黃霸。
黃霸更是以「治行第一」調來的,但仍是被派了回去。
終於,京兆尹聘書來到了膠東。
當時長安的竊盜案很多,性格寬厚的劉德跟黃霸,都沒能提出立竿見影的作法。
而張敞一回到京師,就跟漢宣帝說,用「禁止」的手法可以處理。
得到漢宣帝的首肯,張敞先去進行巡察訪問,找出了幾個小偷的首領。
這些人平常看起來都很和善,出入有騎馬的僮僕相陪,附近的人都認為他們是值得尊敬的有錢人而已。
張敞把他們找來後,就一一點出其罪狀,要他們自己想辦法「贖罪」。
其中一個人說,如果小偷們知道我們是被抓來,一定會發生暴亂,不如您就聘我們當官吏吧。
張敞點點頭,當下發出聘用公告,並且讓小偷首領們先回家休息,擺酒宴慶賀。
長安市場裡的小偷,聽到這個消息,紛紛前往祝賀自己的老大。
卻不知,老大們悄悄的在他們衣裳上做了記號。
張敞派出的官兵,在鄰里門外守候臨檢,只要出來的人身上有記號,立刻加以逮捕審問。
在張敞這一次大規模掃蕩後,長安就很少聽見竊盜案發生時的枹鼓響起了。
漢宣帝很滿意,張敞這個京兆尹的位子,也算是坐穩了。
在研究漢代官制上,有著「出太守入九卿」的說法。
西漢的九卿,特別是漢宣帝時代,講究一定要有太守的經歷。
京兆尹等三輔,則比較類似直轄市。
同樣是市長,六都就是比人家高一皆。
當過三輔首長的人,可以入的不只是九卿,基本上是三公候選人了。
基本而已,其實當時也只有御史大夫可以從三輔補入。
乍看之下,核心的京兆尹有最高的入選機率。
但就實例上而言,漢宣帝時代的京兆尹,其實多是入罪被殺。
或許也是一個「懷璧其罪」的概念。
不趁你當台北市長的時候搞掉你,還讓你去選總統啊?
張敞就任京兆尹隔年,改元神爵,並遇西羌造反。
後將軍趙充國帶兵出征,深入之後,漢宣帝開始召集大軍準備前往支援。
然後朝廷就吵翻天了。
A組是趙充國跟辛武賢的爭議。
B組則是蕭望之跟張敞的辯論。
一開始是張敞上書,認為應該讓刑徒囚犯能夠繳交糧食抵罪,以供給戰爭所需。
蕭望之派則表示:以利抵罪,敗壞人心道德,不可也。
雙方來回了幾次,想當然耳,蕭望之拿出了漢武帝的「五十萬錢減死罪一等」出來說嘴,表示武帝末年的敗壞,就是因為有這種法條。
但我們可以注意到,B組的討論跟A組是有連動關係的。
說到底,張敞的重點並不是道德敗不敗壞,而是前線缺糧問題。
一開始趙充國確實缺糧:如果朝廷採用了張敞的建議,一口氣補兩百萬斛米糧給趙充國,那戰爭可能就提早結束了。
但朝廷內部僵持不下,跟實際抵達前線的兵糧只有一成,讓趙充國不得不改變戰略:屯田。
屯田之策,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張敞的建議自然也是擱置了。
蕭望之跟張敞的友情,到這邊大概也走到了盡頭。
張敞這一輩子的官,再也沒有上去過。
後來漢元帝即位,打算徵召張敞來當太子太傅。
蕭望之就輕描淡寫的說了句:「張敞治理地方很行,當老師恐怕還缺那麼點火侯。」
望之哥本身就是元帝太傅,學生自然是照辦啊照辦。
這是後話,關於張敞無法入朝為官,還有一個比較檯面上的理由,就是他雖然學問很好,但是沒有威儀。
「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使御吏驅,自以便面拊馬。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
這一句其實我覺得不太容易翻。
章臺街是所謂的紅燈區。
「過」從來不會是「經過」的意思,而是「去」,「前往」的意思。
「便面」則是用扇子遮臉的意思。
直接翻就是:「(張敞)去長安紅燈區,要馬伕駕車,自己用扇子遮臉撫馬。」
為什麼難?你看不出他到底是想要趕快離開,還是想要慢慢走。
比較合理說,其實紅燈區可能人口吵雜,張敞怕驚嚇了馬匹。
問題是他「又為婦畫眉」,長安城中都說他畫眉很棒。
「婦」指何人?
「有司以奏敞。上問之,對曰:『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上愛其能,弗備責也。然終不得大位。」
張敞的畫眉功力一傳十,十傳百,就被司法官員給舉發了。
漢宣帝把張敞叫來問,張敞說,畫眉是夫婦私事。所以普遍又認為前面說的「婦」是他老婆。
然後整個就不通了,張敞幫老婆畫眉毛,有司幹嘛舉發他?
所以我想,前面應該是說,張敞會偷偷摸摸(遮臉)去妓院,但大家都說他是去幫妓女畫眉毛的。
而漢宣帝是問他:「你去妓院是幹嗎的?」
張敞回答:「男女夫婦在房間裡面,能對人說的只有畫眉了,其他那是私事。」
漢代是不是禁止官員狎妓?這我沒查到。
但「有司奏敞」,不管是犯法還是失德,其實都是大條事。
只是漢宣帝不想責罰張敞而已。
天知道,搞不好漢宣帝自己年輕時也是常客。
所以我也覺得「張敞畫眉」、「畫眉之樂」不是那麼好拿出來說嘴的。
他自己都不想說了,咱們還是看看「五日京兆」吧。
這是很多兒童讀物就會有的故事,說張敞後來牽涉到大案,正在審判當中。
而他手下的捕快「絮舜」就覺得,反正你都要被拔官了,我幹嘛還要辦案呢?
「吾為是公盡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復案事?」
張敞一怒,就派人把絮舜抓起來治罪,速審速決,判了個死。
判決下來,張敞就叫主簿去跟絮舜說:「五日京兆?現在十一月也結束了,我還是能治你的罪。」
斬首示眾。
這也是挺經典的,實際的狀況其實就是,大家都覺得張敞要被治罪了,再當京兆尹也沒有幾天。
結果卻不如所料,一直到隔年春天,張敞大爺仍是京兆尹。
絮舜的家人,就去找「冤獄使者」告發了張敞濫殺無辜。
這樁冤獄上到漢宣帝那邊,漢宣帝才說,啊,那先按照之前的案子,拔了張敞的京兆尹吧。
至於絮舜之死,就給輕輕放下了。
漢宣帝是比漢武帝有情有義得多,不過這個司法不公的問題,我看就見人見智了。
結果,張敞被免官之後幾個月,京師的治安又大亂了。
沒法子,漢宣帝只能再派使者去找張敞。
張敞的家人看到使者大陣仗前來,以為是要抄家滅族了,大家哭得唏哩嘩啦。
只有張敞自己笑笑的。
但漢宣帝這次委託給張敞的任務,不是長安。
而是冀州。
乍看之下,班固就是單純描寫冀州盜賊四起,所以要請張敞前往。
可事實或許更複雜一些。
張敞一到冀州就表示:問題在於廣川國。
於是轟轟烈烈的剿匪追賊,把廣川國一鍋端了。
廣川王劉去已經過世二十多年,早在地節四年,漢宣帝就改立劉去的哥哥劉文為王。
劉文兩年後過世,他的兒子劉海陽頗得叔父真傳,也是個又淫又亂又亂殺人的廣川王。
在這多重罪名下,漢宣帝還是來個不忍誅王,又一次流放了新一代廣川王。
而平定了冀州廣川國之亂的張敞,終於是沒有回到朝廷,以太原太守轉左馮翊的接詔未到任情況下病逝。
張敞一走,太原的官吏就殺了他的兒子。
說到底,張敞執法是嚴苛的。
太原的官吏看起來也是挺不爽的。
班固最後有特別提點一下,張敞一家跟這些封國親王們關係頗是密切,也透露出漢宣帝持續在掌管跟削弱藩國。
張敞跟漢宣帝之間的故事,具體而微的呈現出了孝宣中興時代,朝廷外部的治理關係。
老實說非常非常像,秦朝。
對民寬,對吏苛,罪刑法度自由心證的程度也相當高。
這裡就不得不稱讚趙充國跟蕭望之了。
在這兩個人的努力下,漢宣帝的武功保持著十分好的CP值:花費最小化,收益最大化。
哇,天下太平好棒棒?
漢宣帝自己還是很煩惱的。
「方今天下少事,繇役省減,兵革不動,而民多貧,盜賊不止,其咎安在?」
咎在吏。
「舉廉吏,誠欲得其真也。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請,秩祿上通,足以效其賢材,自今以來毋得舉。」
黃龍元年四月,漢宣帝下了這最後一詔。
很顯然,一直到死,他都沒辦法解決小公務員貪污的問題。
這將會為他的兒子,漢元帝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