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陽光男孩─南方前衛藝術的一個切面

2021/07/1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原文刊載:2021年8月20日臺南文化中心「仨!陽光男孩(Weee!! Sunboys)─梁任宏‧張新丕‧張國信」策展論述)
文/徐婉禎 (Woanjen Hsu)
梁任宏、張新丕、張國信,年齡相仿的同窗好友,彼此情感親如兄弟,三人以其藝術創作貼近並見證了南臺灣現當代藝術發展的一個切面。
1950年代中期出生於南臺灣的三人(梁任宏1957年生於臺南、張新丕1955年生於屏東、張國信1954年生於臺南),日後成為1976、1977年自「東方工專美術工藝科」畢業的前後期同學。就學期間,三人相對於其他同學展現出追求藝術的高度熱忱,自然而然彼此相知相惜,面對行走藝術之道的跌宕起伏相互扶持,建立的堅固情誼延續至今。
1950年韓戰爆發,隨後美軍駐軍臺灣海峽,接著1960年代進一步美援臺灣,美式文化風靡全臺,歐美藝術是當時臺灣藝術家追求的對象。那是一個崇洋的時代,三人就學期間,常常相約到臺南「金萬字」舊冊店,從二手國外雜誌尋得歐美藝術發展的蛛絲馬跡,或是相約出外寫生,磨練畫技。畢業後,梁任宏、張國信因為現實生活考量,進入建築有關的企劃廣告公司上班,卻仍不忘藝術創作的熱情。
受到1981年甫自西班牙歸國的葉竹盛之啟發,梁任宏以其工作所得,結合幾位好友共同出資成立「前衛藝術推展中心」(高雄市鹽埕區大勇路64號4樓),此為1980年代初創立於南臺灣,第一個追求前衛藝術的民間機構,一樓是船運公司、二樓是舞蹈教室、三樓是攝影、四樓是「前衛藝術推展中心」。「大勇路64號」堪稱南臺灣最早的藝術大樓,在這個南方前衛藝術發展史上的傳奇,「前衛藝術推展中心」舉辦能與外國藝術家直接接觸的座談或展覽、邀請歸國藝術家葉竹盛、李俊賢、許自貴、王福東…等,分享其學習成果與經驗心得,「前衛藝術推展中心」成為共享平臺,匯集了包括藝術、甚至文學、哲學、音樂、舞蹈人士進出往來,此番榮景維持了約兩年,後因資金短缺而不得不告終,然同一地點卻有「阿普畫廊」,隨後「鹽埕畫廊」,及至今日尚有「新浜碼頭」,延續著南方前衛藝術之生命於不墜。
張新丕則是早早已下定決心要走藝術創作這條路,1979年即出國旅歐直至1991年返臺。1987年自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畢業,旅歐其間曾經多次參與「分離派」聯展於德、奧美術館,親炙歐美前衛藝術。從歐洲回來的張新丕,帶回來很多歐洲藝術最新訊息,三人相聚成立「速寫班」,不僅分享繪畫技法,也分享藝術理論及藝術觀念,繪畫作為藝術語言,瞬間流瀉而出的是強調不經理性制約的感性直覺。1999年,梁任宏毅然決然以其42歲「高齡」,考進臺南藝術學院(今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仍在學期間,即成為2001年「第18屆高雄市美術展覽會暨高雄獎」與「臺北美術獎」雙料得主。張國信曾短期與梁任宏同一家公司從事建築廣告企劃,長期時間則從事建築及室內設計工作,卻在接近耳順之年的2010年左右,再也壓抑不了強烈的創作慾望,投身成為專職創作的藝術家。
梁任宏、張新丕、張國信三人,追求藝術的初心猶如孩童般純粹,受到南臺灣獨特風土民情的滋養,其藝術創作不僅體現其個人長久追求藝術之不衰持久力,更分別以其不同方式闡述著與土地連結的緊密關係。在南臺灣赤焱烈陽的照耀下,三人創作能量精實飽滿而熱力四射,梁任宏領悟宇宙自然天地神人之「靈光流轉」、張新丕凝視甚且是逼視「眩光幻土」所溶融漫溢而出的植根氣味、張國信擷取城市高速發展斷裂碎片化進程之「浮光掠影」再組構,源自陽光的三人,故此以「陽光男孩」稱之。
 靈光流轉─梁任宏
「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重力,沒有電磁,沒有粒子,一無所有。我們又退回到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巴門尼德斯所困惑的大哉問:怎麼會有宇宙?怎麼會有我們?怎麼會有一切?」─美國理論物理學家John Wheeler(The New York Times, Science Section, 12 March 2002)
源於對自然運行的觀察與沉思,梁任宏以其視覺動力論(visual dynamism)的萬物有靈說,透過藝術創作探索支撐世界背後的基本法則。何謂生命?生命體的誕生是隨機的偶然、抑或是既定的必然?生命出現了就必定存在嗎?如何才能致使存在者得以存在?是否需要依附更高層級的存在才能證明自身的存在?那個更高層級的存在是所信仰的神?還是現今已然取代神的科學機制?透過顯微鏡圓形鏡頭下的微觀世界,其實與人生而所處的宏觀世界並無二致,同樣遵循著質能互換的不滅定律,消失的不是真正消失,總會在其他地方以其他形式生成出現,消失與生成的交互轉換催化出「動」的力量。不鏽鋼立體雕塑作品,以自然風力或人為推力為促發,將無形的動能化為有形的運動或轉動,圓弧曲折的鏡面,將週遭四面八方都收攝其中而自成一小宇宙,正應驗了萬物空相,虛實相生相滅的道理。平面繪畫作品,那是量子物理學正反粒子分離生成、結合消失的軌跡,也是意識之流的竄動,萬千念頭起滅的瞬間。何謂恆常?以「動」為基點的變化,即是恆常。
 眩光幻土─張新丕
「南方是光之源,給我們秩序、歡喜與華麗」 「愛臺灣,就要愛臺灣的風土!」─日本作家西川滿(Mitsuru Nishikawa)
南方的太陽帶來了光,啟動了風和水,南方的人,繫命於風土自然,相依相生緊密連結。烈日當空籠罩下,光量在環境的分布上產生局部性的戲劇變化,小小的地域範圍內即穿插存在著極亮的亮區和極暗的暗區,刺眼的光已然超出觀者眼睛所能負擔的限度,眼睛難以抵抗以致引起疲勞而產生「眩光」(glare)。「眩光」分為由光源直接引起的「直接眩光」,以及視線內物體表面反射光引起的「反射眩光」,張新丕畫出這種長期嚴重眩光影響下,所視顏色變得白晃透明,色色具有穿透性的晶瑩,光的波動特性使之不受空間物體的阻擋而能穿透,以猶似低鳴隱流的方式緩緩穩定地傳遞而出,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對此已經習慣而成為毫無察覺的日常。海島南方歷史性地接受外來所輸入的各式文化斷面,在被灌注教導的認識論下,外來的文化斷面雖各自獨立卻又交錯纏繞。張新丕取箇中斷面形象為藝術語言的媒介,透明螢光色喧嘩似地交相重疊,寄生其中的景象各自或隱或顯而成為本質性卻突兀的存在,共同支撐著被太陽灼燒而蒸騰的土味,絢爛多彩的瑰麗引發魔幻不真實的想像,世界就要被熱氣消融,煩躁喧鬧中夾雜著一絲絲殘酷的灰冷調,眩光波動之下「幻土」盡現。
 浮光掠影─張國信
「現代感即過渡、短暫、偶然,占藝術的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恆不變。」 「只有張大眼睛的漫遊者(flaneur)可以充分體會現代生活的美,因為他們是充滿熱情的觀察者,總是把心思放在庶民大眾身上。」─法國作家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現代生活的畫家》(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
現代生活是伴隨轉型的城市化而產生,臺灣在1970年代之前以農業和輕工業(小型工廠)為導向,1970-1990年代的經濟快速發展,城市面貌也產生快速變化。從農村到城市的變貌,速度之快,讓人應接不暇,各項事物維持的時間極為短暫,快速汰舊換新的結果,是城市景觀喪失持續性、喪失連結性、喪失完整性的斷裂,記憶也被切割,徒留支離破碎的片段。幢幢高樓自平地迅速拔起,張國信以其建築企劃設計的經歷,親身參與了城市化的快速變化,身處其間,成為張大眼睛的漫遊者,深刻體察著現代生活方式。城市變貌的景象盤旋於腦海之中,與意識乃至潛意識交互作用,以幾何塊面,或典雅、或細緻、或簡潔、或明亮、或幽晦、或輕柔、或深沉,建構出多次元時空的層疊交錯。採用立體主義綜合時期的「拼貼」(collage)手法,視覺世界的記號無須囊括物體的所有特質,僅取其中單一特性作為表徵,以肌理、圖紋、色彩,對世界的真實提出物象的象徵性描寫,拆解,然後再重組成為完整的確切存在,在銳利塊面分割的組合中,創造出猶如萬花筒的斑斕,盡現現代生活過渡、短暫、偶然的現代感。
徐緩藝研XuHuanArt
徐緩藝研XuHuanArt
徐婉禎,臺灣師範大學美術所博士、交通大學物理所碩士。南科大美術系助理教授,曾任:臺灣藝術檔案中心研究員、桃園市立美術館執行總監、臺積電工程師。著有:《生命‧大覺‧曾培堯》《竹光重現:戰後新竹美術發展》《色彩‧人間‧謝里法》《台灣當代美術通鑑:藝術家雜誌40年》《臺灣當代美術大系:虛擬‧實擬》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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