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已徹底沉入地平線,我摸黑回到屋前,插入鑰匙打開大門。
屋內,燈火早已全部熄滅,走廊一片漆黑,沿路皆寂靜無比。躡手躡腳經過一扇扇房門,我爬上樓梯回到頂樓房間,沒有留下腳步聲。
細微的咿呀聲隨著門板敞開又關起,憑著本能換下衣服,隨後便向後倒在了床上。
窗外,都市獨有的夜燈從玻璃透進微光。
我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又是時不時會回來的場景。
鼓譟的人聲、刺眼的照明,明明被數不清的觀眾重重圍繞,聲音卻很遙遠。面前的人拖著長長的影子,朝這裡走來,而我對著他揮出攻擊。
小巧的雙拳奮力擺動,無奈眼前的人實在太巨大,拳頭對那副身軀毫無作用,一波波攻擊都像是碎石塊落入湖面,無聲下沉。
不能哭,不能放棄,否則將會失去所有。
身體逐漸變得沉重。
不能停,不能停,不能放棄。
「結束了。」女人的聲音如此說。
……明明,不可以認輸。
沾染腥紅的利刃落下,男人的雙腿在尖叫之中化為兩段。
我從床上驚醒。
陽光已然高昇,在床前的地板上形成一道耀眼的光痕。麻雀在窗外屋瓦上吱吱喳喳地跳著,不一會又振翅飛離。
意識已經脫離夢境,坐在床上,我盯著被子,任憑黑色頭髮糾結垂落於雙側。雙臂上的灼傷隱隱作痛,不遠處,地板上的衣服仍靜靜地躺著。
麻雀再度降落屋簷,我則掀開被子走下床鋪。
淋浴、著裝、梳頭。與日常一模一樣的步驟,多年來從未改變過。
包括樓下的喧鬧聲。
「哈哈哈,搶到了!我要喝光妳的牛奶!」
「還給我──媽媽,妳看弗列妲又搶我的早餐!」
走下樓梯的我,看著兩個雖然身體年齡比我還老,卻因為一場意外,心靈變得只有九、十歲大的小女生,在餐桌旁邊追來追去。
這棟房子裡,沒有什麼小心眼的繼姐姐,只有……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
「誰叫妳昨天偷用我的鵝毛筆。」年紀比較大的那一個單手插腰,包包頭因為脖子的動作指向地面。「活該。」
「還不是因為妳前天偷拿我的──」另一個說到一半,看見我出現,便轉為向我指控:「仙杜瑞拉,妳看弗列妲搶我的牛奶!」
我穿過兩人,從大的手上抽過杯子按回桌面,然後不發一語地走進廚房。
早餐是燕麥片。
餐桌上,我沉默地吃著,任憑空間內的吵雜從我身邊流過,不留痕跡。
「昨天又有一批東南方山上的高級松木上了船,準備從河流送來王都這裡。」
法律名義上名為我的後母的女人坐在對面,手裡拿著早報,自言自語滔滔不絕。「趁其他批發商還沒掌握消息,只要想辦法弄到,再轉賣給貴族手下的工廠,那些喜愛高級貨的人肯定會按耐不住,搶著掏出銀子收購。
「哼哼,等到的轉運商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等著氣得咬牙切齒吧。」
我沒有說話。手裡的湯匙舀起麥片再送入嘴巴,如此不停往復。
「港口那邊已經搞定了,再來只要聯絡加工廠……」
她喃喃唸著,一手高舉報紙掃視,另一手抓住咖啡杯往嘴邊湊。「頭條新聞,竊賊闖入王宮下落不明……找了一個禮拜都沒找到?這幾年士兵的素質真的越來越不行了。」說著便是搖頭嘆息。
又是好幾句碎碎念之後,翻完最後一頁,她終於放下報紙。
「不能再拖了。」
語畢,她將咖啡一舉飲盡,抓起披肩快步走出空間。「弗列妲、莎蒂、……我中午就會回來,乖乖待在家不要亂跑。」
「好。」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說一句話。
馬車的聲音逐漸遠去,碗裡燕麥也已經吃完,我靜靜站起身,把碗盤放進水槽後轉身準備離開。
但是被兩道身影擋住道路。
兩個裝無辜的小孩睜大眼睛,捧起手裡的東西,期待地看向我:「仙杜瑞拉,幫我……」
……
早知道就出去吃早餐。
「把桌上的也拿來。」
「好耶!」兩人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接下來,又是重複著往常的生活樣貌。洗完餐具,清理桌子,剛放下抹布的我眼見那兩人拿起玩具高速衝來,迅速地抓過了角落的掃把。
「仙杜瑞拉,我們來玩。」
「不行,我要掃地。」我舉著掃把用力地朝地面揮了揮,表示謝絕打擾。兩人一臉失望地跑走了,直到二十分鐘之後,重新燃起希望再次跑來。
「仙杜瑞拉,陪我玩。」
這時我已經拿起拖把。「我要拖地。」
三十分鐘之後。「仙杜瑞拉,快點──」
「我要洗衣服。」
四十分鐘。「好了沒──」
「晾衣服。」「擦窗戶。」「洗床單。」「曬棉被。」
就這樣過了好幾輪攻防。
「仙──杜──瑞──拉──!」
「時間差不多了。」我朝時鐘瞄了一眼,十一點五十分,快回來了。俐落的脫下圍裙,無視那兩人淚眼汪汪的眼神,我拍拍衣服步出家門,臨走之前不忘回頭大喊。
「我要走了,掰掰,不准亂跑。」
聽著裡頭傳來的失望聲音,我闔上大門,踩著輕快步伐向市區走去。一路上,嘴角因為一早的勝利,忍不住小小的上揚。
◇
剛才查看後母留下來的報紙,我並沒有找到任何昨天晚上的報導。連其他寄來的份都檢查過了,人口販子、傷害、歹徒、外國人、傭兵,任何有關聯的關鍵字都沒有,最近的事件就只有炒得沸沸揚揚的王宮入侵案而已。
雖說也有可能只是消息還沒出來,不過我感覺並不是這樣。做得出那種事的人,一定有辦法不讓相關消息流露出來,而且,肯定也有把握不會遭到後續報復。既然如此,就算通報憲兵,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大運河終點的港邊,是整個王都最熱鬧的地方。無論是卸貨區上上下下的工人和船員、在岸邊埋伏,等待賺錢機會的商人,還是港口內陸一年四季絡繹不絕的貿易市集,河邊的空氣總是無比熱鬧。
待在這裡,感覺自己也跟著忙碌了起來。
坐在岸邊,我輕晃雙腿,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於腳下上下起伏。因為人潮聚集的關係,河面上零星散布破碎的木塊和麥稈,說實在不怎麼賞心悅目。
混亂的心緒糾纏了整個晚上,直到現在還是紛雜不清,就像這片水面。昨晚的事情不斷在腦海重複撥放,弄得我心情極差,我使勁搖晃懸空的雙腳,想要驅散煩躁感,卻一點用也沒有。
『──妳,很幸福呢。』
……那女人才是自私又慘忍吧?根本沒有道德跟罪惡感,有這種毫無武德的學生,教她魔武之力的人應該為自己的失責好好懺悔!
說到底,就算那個人是罪大惡極的人口販子,也應該要交由憲兵公開審判處決,才不是讓一個外地來的瘋女人隨便處置。凌虐、截肢,這是一個「人」應該做得出的事嗎?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表情,連一點變化也沒有。
船隻破開河水的聲音傳來,一艘大型貨船在此時駛進港口,作為通知的號角響徹雲霄,領船人一老一小跳上甲板,發動魔之力開始操控船身:
「左邊,再左邊一點,對……繼續操控水柱,小心的增加魔力輸出……太多了,你這個笨徒弟!想要害船撞上港口嗎!」
另一邊,聚集在一塊,等待船隻靠岸的工人們東一句西一句的閒聊著。
「這一次的船還真大,難道是哪個大人要娶姑娘了?」
「什麼,你這個鄉巴佬居然不知道?果然是鄉下來的,我告訴你,這可是王子殿下的生日大典!連續三個周六晚上都要舉辦宴會,貨當然──」
那個女人說,她會去參加舞會。
聽著工人的對話,我想起了這件事情。
昨天賽事賺到的錢如今正躺在褲裙口袋內,加上房間收納盒裡的五十枚銀幣,依照這個速度,我的計劃要實現至少還得花上五年。
就算參加地下拳賽仍然遠遠不夠。太久了,我必須找到更多賺錢管道才行。而現在,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工作邀約就在我面前,拒絕它,就等於主動放棄夢想實現的機會。
……而且,除了賺錢,還有另一個原因。
將手伸入口袋,抓住其中一枚金幣,布料下,我用力收緊拳頭。
多久沒有進展了?自從三年前「幾乎」成功進入純武境界,我就再也無法在魔武之力這方面取得任何進步,只能不斷用實戰複習技巧……從此停滯不前。
而現在,已經被人追上了。
「……可惡。」
終究還是下定決心,咬了咬牙,我轉身朝街上服飾店最多的地方前進。
賺錢也好,力量也好,想要改變現狀,就必須去一趟。無論如何,傭兵接委託的價碼一定比擂台賺得多,就算後面反悔不見面,只要小心一點避開就好,舞會那麼大,要趁亂躲起來也不是難事。
不管用什麼方法,我都要離開這裡──離開家,離開這個王都,到遙遠的地方生活。
為此,我要參加舞會。
決定好了之後,我開始尋找禮服,來到街上,一家一家的進去查看。
「歡迎光臨──」
本來以為可以草草了事,殊不知一路問下來,每家店都已經沒有貨了,只能量身訂做。然而舞會就在明晚,再多錢都來不及。
……我知道王子的選妃舞會,在上個月宣布時就造成大轟動,但想不到居然連衣服都銷售一空。鬼才相信幕後沒有貴族大家暗中買斷,企圖減少對手。
奔波好幾個小時之後,我又回到了港邊市集。
可惡,這時候就忍不住後悔一個月前堅決不參加,不讓後母幫我準備服飾……事到如今也來不及了。
放棄掙扎,我回過身。
不去舞會也不會怎麼樣,就只是回到原樣而已。
拳頭依舊緊握,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潮,我準備離開這裡。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吹來一陣風。
半空中,一張傳單輕飄飄地飛來又緩緩降落,不偏不倚地,停到了我的腳前。
「高檔禮服出清,即日開賣,售完為止!」
彎下腰撿起傳單的我抬起頭,視線穿過了層層人群,來到盡頭。
──啊啊,還真是巧啊。
上面寫的店鋪地址,就在這條市集的最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