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以至於人類的暗面:《大地之下》

2021/08/08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大地之下,雜揉了極其多義複雜的概念,一方面,被掩蓋的事物總是被視為汙濁無用,譬若千萬噸垃圾被翻攪進廣闊廢土、或者核廢料層層封鎖於金屬深窖裡;另一方面,埋藏卻也有珍視的雙重意義,像我們可能埋於小學樹下的時空膠囊、期許它開枝散葉的一顆種籽,甚至連墓塚中的骨骸,也具有文化記憶上的撫慰價值。掩蓋僅是條簡易的互動途徑之一,更精確地說,大地之下擁有與地表之上迥然相異的思考邏輯,若能真正目睹翻轉後的地平線,歸來時你也能發現自我的暗面,便如同閱讀完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的《大地之下》(Underland: A Deep Time Journey)後那種無言可喻的深沉感受。
《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Underland: A Deep Time Journey) /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著 / Nakao Eki Pacidal譯/大家出版
  繼前幾部作品《故道》及《心向群山》之後,他將目光從蜿蜒徑路、聳立高山移轉到無法透視的幽闇地底,而這也是現代社會中最為人避逃或懼怕的區域,我們腳踩著磁磚水泥,無從透過挖掘理解更多,而靠近底層的地下室、下水道或儲藏室,多半也帶給人們潮濕、黑暗及狹隘的感官想像,這亦是為何作者開篇便探究「向下」於心理層次的表徵:
「何故向下?向下是一種反直覺的行動,逆著理智的紋理、精神的坡度而行……人類對地下世界的厭惡深藏於語言和故事。我們常用的隱喻中,高度為人所尊重,深度為人所貶抑。」
我們開商業高峰會而不是低谷會,追求頂尖高度而非深度淵藪,高度在文化語境中代表著俯視權威,深,則多半同義於遮掩混淆的暗通款曲。然而,反方向的底蘊構成立體,我們藉此來架構另外一套地底神話,將光明透亮之外的訴求依托於此,所以無論在美索不達米亞傳說、希臘神話甚或中國民間口傳裏,都能見到類似於地底冥府之屬的設定,主人公必須向下去解救或追求某件物事以拯救死亡命運,人類在這裡被勾勒出更加立體的陰影:迎向黑暗,其實是滿足生之冀望,地底更近似於某種超越前的關口。
  當然,作者寫作最大的母題仍放在實景自然,是以步履踏足的實地記載:他走遍不列顛島的墓葬之鄉、巴黎的地下迷宮、挪威羅弗敦的洞穴壁畫等地,相比前作,在文史資料輔佐之外,作者自身對於地景的直接感受更令人懾然,那是穿行於巴黎地底僅五十公分的隧道時、周身岩壁如皮膚般細密縫合的恐懼;那也是歷經嚴寒海風穿過暴浪、最終目睹洞窟中留存千萬年紅色人形時的恍惚,那種文字載體之外的種種心緒確實也從紙頁中潤溢而出,地表之下,讓人感到與日常不同的害怕和暈眩。另一個特別之處是,走過這些地景時大部分都有嚮導帶領(足見其危險性),他和各人的對話裁剪、探討論題和具詩意之地貌描摹穿插,讓閱讀凝煉成某種鏡頭語言,整本書亦像是整季的自然紀錄片,從地球科學、史學藝術等各個領域角度切入俱有所得。
遮掩,爾後看見
  遮掩,是地底詞彙最鮮明的聯想,眼不見者咸被埋藏於地底。〈墓葬〉一篇來到位於英格蘭西南方的薩默塞特郡,此處門迪被當地人稱做墓葬之鄉,平原下藏著大規模墓塚。此地能溶於水的石灰岩材質讓地形狡詐萬千,表面易於水流經之處穿孔形成溝槽,也因此易形成迷宮似的複雜空間以供置放。微小海洋生物擠壓而成石灰岩本身也蘊藏著死亡,俄羅斯套娃般包裹著現世人類骨骸,形成複沓重疊的隱喻:從生命到無生命,再從灰白粉末中長出枝枒,人世循環不過如此。
  除了遮掩,人們也可能為了看見而潛入地底,約克郡就有一座為了觀測宇宙暗物質而躲進千百公尺深厚岩層裡的天文研究室。以尋常物體標準而言,暗物質過於飄渺,我們無從測得它存在,只能觀察它所撞擊原子時所縈繞而生的藍色螢光,證明它剛從身邊掠過,觀測機組選擇搭在地底之下,便是依靠周遭的岩鹽阻絕那些會產生干擾的粒子。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職業選擇,也讓作者忍不住向駐紮在此的物理學家意義何在,這是我們所知甚少的領域,因此這更像暗中盲目揣摩徑路──另一個地底意象。作為基督徒的物理學家仍然信仰著神,但那回答愈加巧妙,「我想要相信的神不會通過我們能認可為證據的東西來展現自我」,易言之,世界奧秘仍在無窮遠處,但那可以是凝聚的一點,而非渙散雜蕪的各種猜測。遮掩或看見,沒有哪方更具價值,有時為了更清楚的看見,你必須先學會遮掩。
危險與誘惑並存的地景
  地底不僅是被觀察的客體或策略性使用的掩體,更多時候它主動對人們施加驚懼與誘惑,這兩個詞彙乍看之下衝突,然對於一個處在深淵邊緣的人而言,跳下去和轉身逃跑兩種慾望可能同樣強烈。〈無星河〉一章中,作者前往義大利東北方的喀斯特地形探索滲穴下的地底奔流,但因為流域廣闊、地形複雜,若搞不清楚脫逃路線還可能淹溺致死。他不免對此感到困惑,與攀登高山何其相似:為什麼還是會有人渴望進行洞穴深潛?那明明僅有無盡黑暗和寒冷,遑論極端環境下所造成的高度心理壓力,這些近乎追求身心靈死亡的極限運動家到底在想些什麼?這些或許沒辦法用理性解釋,就如同作者闡述他也曾有過的潛水經驗,那次在布達佩斯水下迷宮入口之前,闃黑如深邃孔眼,他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渴望就這樣游進去直到氧氣耗盡。這可以視為是自然界的某種召喚?亦或是人類探索不可見之物的好奇?當馬洛里說因為「它在那裡」的時候,深潛者殊途同歸的回答是:「因為它不在那裡」。
  探索地景的危險性在〈紅舞者〉章中完整呈現,這是少數僅有作者一人的攀登過程,他必須要穿過羅弗登牆,也就是島中央的山脊,抵達位於群島西端的庫爾赫拉倫(Kollhellaren)。我們身歷其境看見了他攀登積雪深厚的溝壑、在零下風雪中進入隘口、低溫、風雪、摔落的風險,讀者宛若也在惡劣環境中走了一回,只為了目睹岩壁上遺留的赭紅色手印。遙相呼應前段提及的「因為它不在那裡」,這些高緯度的壁畫洞窟都在自然景觀的險要之地,必須要有身心靈上的覺悟才能抵達,風險帶來獎賞,於古代文明是神靈之庇護和隱匿,於現代歷險則是朝向舊時代的親切會晤,他深刻感受到時間尺度被消解了,在那個以千萬年為單位的洞窟中,他與世界上曾經存在的幽靈共同起舞,而他也是下個千年的幽靈,我們都是。
「你想成為怎麼樣的祖先?」
  論及地質,我們難以繞開時間這個龐大論題,在深度時間(deep time)的範疇中,隨意一把岩屑都可能具有令人咋舌的生成壽命,元(aeon)、代(era)、紀(period)、世(epoch)……每個都比年或歲更久遠,無可避免將人引導進更遙遠的過去和未來,前者是向起源的持續探索,領略人類不過也是構成自然的一次筆劃,後者則是提醒你如何邁向下一個起源,人類如何擘劃下一次的自然發展,易言之便是如書中所言,你想成為怎麼樣的祖先?留下怎麼樣的環境給瓜瓞後代?我們時常討論到的環保與永續經營,是邁向未來的第一步。
  環保固然是世界共識,但實際執行起來卻未必順利,冰在其中扮演戲劇性的可見指標,或者說,融化的冰是刺激輿論的絕佳利器。然冰的重要性遠不止於此,在格陵蘭的庫魯蘇克,冰層融化導致了當地居民再也無法進行狩獵傳統,「失去冰景,不只是環境浩劫,也是文化浩劫」,連帶影響了他們的族群認同與文化敘事。而持續融化的冰層,也讓遠古地球的珍貴紀錄流淌而去。作者筆下給了這些深邃古老的冰一個美好的名字,時光之藍,因為它們可以藉由凝結氣泡紀錄幾萬年前空氣的化學成分、日照與溫度,它們名符其實凍結了過去存在的證據,橫亙於時間之上,也因此,讓它們的溶化更顯得悲壯。
  相比冰是如此脆弱易逝,末段〈掩藏處〉來到芬蘭的奧基洛托,處理人類文明中唯一可用永恆來形容的核廢料,不只是世紀難題,它幾乎同義於時間本身,「鈾二三五的半衰期是四十四.六億年」,我們所架構出來的世界對它而言不值一哂,轉瞬即逝。我們所擔心的是,如何讓世界各文化的後代都清楚知道它的危險性,如何透過核符號學的研究創造一個永恆象徵「禁止靠近」的標誌?以怎麼樣的符碼或裝置藝術告誡人們遠離?甚至最後還可能出現長期傳遞生人勿近資訊的「原子祭司」,迴圈般啣回巫覡神靈,下個文明的神話,會不會又從違背一個巨大的禁令開始說起?
  遮掩或看見,危險或誘惑,《大地之下》用繁複而厚實的書寫去詮釋這些概念,翻掘出土壤、岩層及城市下令人著迷的多義性,而我再怎麼說也比不上作者於卷首便已闡述的總結:「長久以來,我們將所恐懼的和想擺脫的,以及所珍愛的和想保存的,都安置在地下世界」,懼怕、逃離、深愛、憶惜,差不多就是人一生持續循環的四個季節,終究,也會在這廣袤大地上枯萎凋零,將我們借來的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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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歷史、哲學、社科的種種思考,試圖從堆疊的文字中找到需要被思考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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