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元年十月,劉秀入洛陽定都。
十一月,梁王劉永自稱天子。
隨著更始敗亡,時序進入建武二年。
劉秀軍以鄧禹為首,前往西疆展開了爭霸。
而劉秀本人與主力吳漢,則是回頭平定河北。
數十萬赤眉拱著劉盆子,在長安稱帝。
三輔吏民吃這一套,在關外流竄的數百萬赤眉可不吃。
大家各自以分部的名號活躍。
不求一統天下,但求自己快活。
比起名存實亡的赤眉政權,更始政權是真正結束了。
更始帝封下的諸將王侯,這時候就必須面對新的變化。
劉永就是更始帝所封的梁王,同時也是西漢梁王的正統後裔。
論起爵位血統,劉永比起荊州山東諸劉還要高尚得多。
但梁國在漢平帝時代,就被王莽給廢了。
新末群雄並起的年代,劉永不過是個庶人。
投效更始帝,是他最好的選擇。
但換了是你,能甘心嗎?
更始二年,長安政亂,蕭王劉秀展開不服從行動的同時,劉永也舉起了大旗。
關中地區紛擾不斷,劉永不打算進去淌渾水。
劉秀有河北,河南劉永的目光,便轉向了山東與淮河流域。
這個時候,赤眉大軍正在西進,也讓他們後方各個不願意配合主力入關中的團夥分裂。
劉永先封弟弟為魯王,開始攻打豫州與徐州交界的區域。
這支正統高祖旗號,立刻讓劉邦老家的沛縣居民起而響應。
劉秀二十八歲起義,更始二年也不過剛滿三十。
劉永的年紀可比他大得多,也油條得多。
劉秀的戰略核心思想,是招安軍民,討伐盜賊。
劉永並不想做這麼高尚又沒效率的事。
赤眉分支流竄全國,山東更是其大本營……招安老百姓,哪天田裡的農夫突然拔出長槍戳死你都說不定。
劉永看看沛縣來投靠的,一個個都是屠狗販酒之徒,立刻反過來思考:招安盜賊,討伐官軍。
亂世中,正道難行,邪道反夯。
劉永不求統治,但求結盟。
以縱橫之勢,火速的建立起遍及河南、山東、汝南等地的龐大軍事聯盟。
待到更始死訊傳遍天下,各地更始將領還反應不及的時候,劉永就登上了天子寶座。
聯盟的大門,為更始諸將而開。
劉秀的本意也是要招安這些將領,但謠言總是走得挺快。
更始帝寧降赤眉,不降劉秀的消息,坐實了立場。
加上劉秀殺尚書謝躬在先。
若不是山窮水盡,或是早有交情,更始諸將根本不打算降劉秀。
好不容易勸下了洛陽朱鮪,但劉秀的「惡名」卻已遠揚。
劉秀做事也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之後王匡等人投降,但殺無赦。
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好讓聯盟諸軍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聯盟跟單一國家的差別了。
劉秀要將軍們打,將軍們就打。
劉永要將軍們打,靠腰,對面的劉秀這麼兇?將軍們就摸摸手搓搓腳。
反正劉秀要東進,你個天子還擋在門口呢。
建武二年初,劉秀火速平定了河北冀州的反亂,但卻將幽州彭寵叛變輕輕放下。
劉秀還要處理一個人。
一個當年做為劉秀跟真定王室橋梁的中間人:雲台第二十八將,劉植。
在劉秀的二十八個與外戚無涉的將領名單中,劉植的身分最是尷尬。
雖然真定王室已除,但劉秀到底不能做得這麼直白。
更何況,郭聖通有個兒子。
大部分支持著劉秀的地方群雄,仍是傾向郭聖通為后。
劉秀需要時間,他可以等。
天下仍是紛亂,這條線可以拉得稍微長一點。
但為利而來的人不能等。
郭聖通立后一事,被推上了火線。
陰麗華的哥哥也不能等。
他需要劉秀給一個保證。
事情的開端,始於劉秀軍的後續戰略討論。
西方戰事打得正火熱,劉秀必須決定接下來的目標。
南下?還是東出?
諸將爭執不下。
東出派以河北將為主,認為劉永叛逆,應先討伐。
南下派自然以荊州將為主:「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
劉秀左思右想之下,終於開口。
「郾最強,宛為次,誰願為先鋒?」
郾城約在後來的許昌南方,不論南下東出,都是一個重要據點。
郾王尹尊也是更始帝所封,比起圖謀不軌的劉永,尹尊可是正派得多。
朱鮪投降之前,本也安排自己如遭不測,洛陽軍士盡投尹尊便是。
這時,尹尊的手上,也很是有不少更始將領,與劉永遙為呼應。
劉秀定下這兩個戰略目標,可不是隨便說說。
要下南陽,確實未必須要過郾城……劉秀軍大可以從武關出擊。
但三輔未平,關中未靖。
從洛陽西出轉南的部隊跟補給,隨時都有被阻斷的危險。
能夠打下郾城,保證南下道路的暢通,對劉秀而言是必須的。
相對的,明事理的人一聽便知,劉秀志在宛城。
郾城底子硬,立場明確,打下來還得緊接著面對東方天子。
荊州群雄雖尚未表態,但勸降的可能性,怎樣也比尹尊高出幾成。
只是劉秀這麼一問,誰他媽敢說,我柿子要撿軟的吃?
可郾城這個硬膀子,誰也不敢輕易下嘴。
原本紛鬧吵雜的大廳,一時安靜了下來。
突然,一名將領低下了頭,片刻後又抬了起來。
「臣願擊郾。」
不是別人,正是「跟我打」賈復。
劉秀露出了笑容。
「好,陰識、劉植,你們跟著執金吾打!宛城那邊……吳漢,你能搞定嗎?」
眾人異口同聲:「謹遵聖意!」
賈復是荊州派。
劉植則是河北派。
陰識其實是外戚督察。
但到底也是荊州人。
隨著攻打尹尊連戰連勝,三名大將的意志就出現了分歧。
一個月後,擊破郾城的喜訊前腳才傳回洛陽,劉植戰死的悲報就後腳跟著回來了。
陰識的報告上寫著,劉植不聽指揮,擅自北迴攻打密縣,戰歿。
劉秀的臉上微微抽動了一下。
但沒有任何表示。
他知道。
這就是陰識要的保證。
但劉秀不能讓「縱容荊州派外戚,陷害河北派將領」的傳言散開。
該怎麼處理?如果鄧禹在身邊,劉秀還有個討論的對象。
此刻……劉秀想起了鄧禹對諸將的評價。
只有一個人,鄧禹給出「不下於我」。
這個人,正好也是河北出身。
上谷寇子翼,寇恂!
寇恂加入劉秀軍之後,並沒有什麼特別顯赫的戰功。
但當除去謝躬,劉秀決定西進,並北上平幽州的蠟燭雙頭燒時刻,寇恂的作用就開始發揮了。
當時鄧禹西征,進入洛陽北面的河內後,顯得進退兩難。
洛陽仍在更始軍掌握中,想要攻陷,絕非一時三刻之功。
但赤眉已對長安虎視眈眈,劉秀軍若全把軍力壓在洛陽,只怕白白將長安更始帝拱手讓人。
但鄧禹要繼續西進,河內無人可守。
一個弄不好,鄧禹這支「賭注」,可是要血本無歸。
鄧禹跟劉秀提出先行往西的戰略同時,劉秀也問了:「麾下諸將,誰可守河內?」
「河內進可攻,退可守,人口充實,土地肥沃,絕不能棄。」鄧禹道:「當年高祖能夠專心征戰,就是因為有蕭何為他坐鎮後方……河內所需要的統帥,要能文,也能武,臣以為,寇恂可當此大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劉秀立刻找來寇恂,把這個又要守衛、又要開發、又要支援、又要運糧,甚至還得適時出擊威嚇洛陽的河內太守一職,交給了寇恂。
寇恂一上任,劉秀跟鄧禹就分頭出擊了。
鎮守洛陽的朱鮪,一探得劉秀大軍雙分,立刻決定派出手下蘇茂攻打河內。
寇恂不慌不忙,收到消息,便對河內郡縣發起了徵集。
當時寇恂手下都說,應該固守郡治,等大軍集結完成,再與洛陽軍決一死戰。
寇恂則說:「前線若失,整個郡都守不住,你蹲在這座城裡,又有何用?」
點起兵馬,寇恂立刻趕赴前線迎戰。
若無良策,也不過是匹夫之勇。
寇恂早就做了二手準備,另外通知了鎮守孟津的大樹將軍:馮異。
這就是為什麼原本守關的馮異會開始動作了。
正當寇恂的數千河內兵,要被蘇茂三萬大軍壓下去的時候,馮異趕到了。
一陣衝殺,解了寇恂之危,但仍不能改變整體兵力弱於敵方的劣勢。
寇恂還有第二招。
先讓馮異部隊趕製旗幟,虛張聲勢,更令將士們大聲歡呼。
「蕭王大軍回來啦,前鋒已至,後援不日便到。」
蘇茂正狐疑間,斥侯回報,後方確實有部隊正在持續增援。
這倒不是劉秀回援,而是河內徵集的兵力陸續趕來。
做為一個優秀將領的反應,蘇茂立刻點出別動隊,準備截擊援軍。
殊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蘇茂的別動隊還沒衝向寇恂的援軍,就被寇恂的本隊痛擊了。
另一邊,馮異也趁勢殺出,大破蘇茂陣營。
馮異正要追擊,寇恂卻勒馬回陣。
「窮寇莫追。」
馮異搖搖頭,道:「我已與洛陽李軼有了協議,大可追擊,無懼伏兵。」
寇恂略一思索,「好,追,但凡事聽我吩咐。」
馮異大樹將軍的名號可不是叫假的,有看過爭指揮權的大樹沒有?
兩人匯流追擊蘇茂,在黃河邊上逼得數千敵軍跳河,剩下萬餘人舉白旗投降。
馮異道:「大功告成,可以了。」
這次,寇恂搖了搖頭,「不成,我們必須渡河。」
馮異滿臉不解,寇恂又道:「我們要打到洛陽城門口,繞一圈就走……然後,你要直接回去面見大王,把這次的功績,盡數報在李軼與我的頭上。」
寇恂這番話,聽在馮異的副將耳裡,大是不滿:「寇將軍的意思,是要搶我們的戰功?」
看看馮異並無表示,寇恂才淡淡道:「大樹將軍此次擅離職守,又私通敵軍。即使大王大度,怕也難免心生芥蒂……所以,一定要回去請罪。」
副將還待再辯,馮異已經點頭:「以退為進,懂。不用等回去,戰功可以先報。」
寇恂一伸手:「先報李軼事,其他,我會配合。」
到頭來,事情果然被寇恂料中。
劉秀確實是擔心馮異有變,即使當面對談,仍帶三分懷疑。
但不久寇恂上書,說了來龍去脈,才讓劉秀的臉上重綻笑容。
豈止是不下鄧禹,劉秀細細推想著經過,看著手中戰報:「寇子翼果然是,行。」
可同時,不可避免的,劉秀也提防起了寇恂。
能征善戰,計謀百出,更能駕馭諸將……握有千里沃土的寇恂,要站起來對抗劉秀,並不是一件難事。
這也是鄧禹最討劉秀喜愛的一點。
他雖然聰明,可是漏洞百出,不足之處甚多。
有空隙,君主才抓得住你。
寇恂一心只想著幫馮異解圍,好好當一個蕭何,卻忽略了自己掉進黑名單的危險性。
幸好下屬跟他提及蕭何故事的一段:「太守您事必躬親,無一不妥。所用諸將,更是自己親族……最近皇上派使者慰勞您的次數,不覺得有點多嗎?」
「漢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閒,上數使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為君計,莫若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軍所,上必益信君。』」
寇恂想起這典故,立刻開始稱病不出。
劉秀使者再至,發現寇恂不理政事,一切仍是井井有條,就好好查了幾個河內郡優秀能幹的官員,回報給劉秀。
證明了河內不是寇恂一人獨大,著實讓劉秀安心不少。
但準備前進洛陽之前,劉秀還是來了一趟。
寇恂立刻報告,自己希望重新回到大部隊,跟在劉秀身邊。
劉秀一笑:「長安洛陽戰事未定,河內的支援仍是不可或缺。」
這反應也是寇恂意料之中:「不能親自跟隨皇上,臣憾甚。臣兄子寇張、姊子谷崇皆善戰,若陛下不棄,請許此二人領我精銳突騎,護衛陛下周全。」
一套「蕭何拳法」套路走完,劉秀也是明白人。
如果寇恂像馮異一樣,直接跪下來任憑處置,劉秀還就這麼算了。
寇恂暗示著「你是高祖,我當蕭何」,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妥。
但偏生劉秀就是想起了最後,劉邦跟蕭何說:「我是個兩光皇帝,你是一代名相,這件事,總要讓天下人知曉。」
劉秀的喉頭,就這麼鯁了一根刺。
當他展開河北「拔刺」計劃時,終於是免了寇恂的河內太守。
寇恂沒有任何表示。
是金子的,總會發光。
雖然寇恂不知道,但劉秀確實在他未來的皇圖大業上,留下了寇恂的一個位子。
而面對潁川密縣新起的盜賊。
陣營中河北派與荊州派逐漸升高的對立。
非得需要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來處理不可。
劉秀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兵器,只是工具,端看人如何使用……遇暴亂而棄利刃,非智也。」
隨手揮舞了兩下,劉秀猛力往地上一斬。
力道之大,手中長劍竟攔腰折斷。
「朕可以用你,也可以……毀了你。」
鮮血,緩緩順著虎口、劍柄、斷劍流下。
要毀去越好的兵器,要付出的代價也越大。
「只希望,你我不要走到這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