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鏡中的影子 一

「終於在1054年，雙方主教互相開除對方教籍，希臘方面自稱『正教』、羅馬則稱『公教』，從此基督宗教分裂……」

陽光自東方的藍天照入室內，光線打在木桌及書頁上好似片片破碎的玻璃，零零散散的無法聚合。伴著老師平板的朗誦聲，早晨的時間彷若靜止，空氣凝滯在原地，像是困住昆蟲的樹酯，能輕易讓人從此昏睡不醒。

「世人皆醉，唯我獨醒。」靜坐在教室角落的少女如此呢喃。她未曾抬起頭，任憑短俏的黑髮輕輕滑落至臉旁，眼睛只專注於腿上攤開的書本。

突然一聲響亮的鼾聲，她皺著眉往身旁一看。那是鄰座的同學。

少女的眼神尖銳，彷彿在責備干擾閱讀的巨大聲響，並對此嗤之以鼻。她扭了扭頭，舒緩因垂頭太久而痠痛的頸部，然後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幾棵樹擋住了她的視線，能看見肥大的綠葉生硬地長在枝幹上，像是被膠水黏上的美勞作品，了無生氣。

清脆的翻書聲再度響起，她低下頭，用纖細的手指讓書中的冒險接續下去，不再受任何事物干擾。

就算西敏寺的鐘聲響起，也無法讓故事停下。

◈

「妳好。」

少女被一聲招呼吸引，斜眼望向身旁，卻發現一件米色制服擋住了視線。

下課了嗎？她疑惑地想著，隱約憶起下課鐘聲似乎已經響過。

「妳是梁夢妍吧？」

她輕輕翻過書頁，不予理會。

「我是你同學，鍾滓靖，我有件事想說，可以跟我到走廊嗎？」

「為什麼？」她皺起眉回覆，視線卻仍然沒離開書本。

「因為有些事不能讓其他人聽見。」他說，從語調中能聽出他正微笑著。

「抱歉……我不想。」

「這件事挺重要的。」

梁夢妍沒有應答。

「那麼，當你好奇這件事時，歡迎隨時來找我。」

他沒有馬上離去，似乎等待著梁夢妍回心轉意，並對她皺成一團的眉頭視若無睹。

「死纏爛打。」梁夢妍動了動唇，無聲的呢喃。

「鍾滓靖！」一個人聲從三排外的座位傳來，正好讓鍾滓靖分心回頭，沒見到她的抱怨。

「什麼事？」他回應道，一隻手卻也順勢放在梁夢妍的桌上。

「就說她不會理吧！別白受罪了，」那位同學快步走來將他拉到一旁。「忘了她吧！雖然不知道你喜歡她哪裡……」

「別誤會了。」梁夢妍看著鍾滓靖打掉對方放在肩上的手，返回位於前頭的座位。「並不是因為這麼簡單的事，她也知道的。」

◈

「這裡要補充一下，史記記敘人物的篇章中有分成三類，一是本紀，收錄帝王事蹟。二是世家，為諸侯的。其餘的人物則被編纂於列傳中。其中當然也有例外，例如項羽與孔子。有誰知道原因嗎？」

台下一片寂靜，只有些人用鼾聲做出回應。

「好吧……是因為……」

老師接續講課，在黑板上奮筆疾書，卻不再嘗試問話。

位於教室最後方的梁夢妍晃了晃手中的筆，煩躁地將它放在桌面上，讓影子與物體貼在一塊。雖然她仍然清醒，卻也沒將老師的話聽進去多少。那位未曾見過的同學令她不寒而慄。

他是誰？梁夢妍不敢詢問任何人，只知道他自然而然地融入班級，儘管一天前他並不存在。本以為是新來的同學，但在觀察其他人的反應後就能知道不是如此。

她直盯著位在前方的鍾滓靖，彷彿想從他的背上看到事情的答案，卻只看見他那異樣的認真。他時而抬頭注視由白粉構成的文字，時而低下頭書寫，忙碌地吸收老師供給的新知。

前排的同學都是自願接近老師的，所以鍾滓靖的勤勉其實不突兀，但看在梁夢妍眼中，那就是詭異。

剎那間，他轉頭望向了後方，直勾勾地瞅著梁夢妍。梁夢妍迅速低下頭，卻還是與他短暫地對上視線，也清楚看見了他的笑容。

她知道那代表什麼。

「我知道妳在看我，也知道妳藏有秘密。」梁夢妍彷彿見到他的嘴唇如此訴說，儘管他的回首只在轉瞬間。

下課鐘聲再度響起，梁夢妍看著同學從熟睡中甦醒，遮擋住位在前頭的鍾滓靖。她知道就算沉浸在小說中也無法移除心中的不安，索性就趴在桌上，傾聽四周的聲響。

「哈啾！」

「咦？好噁。」

「喔……這是第三次，我猜空氣品質一定是紅標。」

「我來查查……嗯，真的是欸。」

梁夢妍的嘴微微彎起，如果沒有眉間的皺痕，那會是曼妙的嫣然一笑。

「告訴你……九班的那個已經和那個分手了，現在又換了一個喔！」她身後的同學試圖以耳語偷偷分享資訊。

「咦？到底為什麼有人會喜歡他？」

「噓！」

就算是輕聲細語，在煩躁的心情下聽來也成了吵雜的噪音。她摀起耳朵，黑髮在手掌旁捲曲成一團，變得凌亂。

「你有聽過嗎？」又一位同學開啟了話題。

聲音無法完全隔絕，梁夢妍只好無奈地繼續聽著。臉上的笑容卻依舊，卻更顯愁苦。

「聽過啥？」

「就是那個……中庭的那個啊！感覺好恐怖喔！」

「你是說中庭的那個奇怪鏡子會有校長的阿飄出來嗎？」

「嘿啊！好像說太晚回去就會被抓，但我今天有預約晚自習餒！」

「你只是想找我陪，隨便編一個藉口吧？」

「呃……你怎麼知……」他的話語突然被一陣碰擊打斷。「咦？梁夢妍？」

「哇喔！」

梁夢妍匆忙地離開教室，沒心思閃避任何人。她快步走在走廊上，將手縮在外套口袋中，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的身影隱藏起來。

在日光微弱的今天，枝枒的影子顯得幽森。她低著頭，看著鬼魅般的光影從腳下飛逝而去，鑽進位於走廊末端的廁所。她迅速走進位於深處的隔間，將門一把甩上鎖起。

梁夢妍蹲在地上，很慶幸上方有扇小窗能排出死沉的空氣。

「終於能安靜一下了……」她安心地嘆道，從窗子望向佈滿烏雲的天空，有些希望天空能降下甘霖。她喜歡雨天的寧靜，以及淋濕身子後才能享受的熱水澡。

但是太衝動了……她噘起嘴譴責自己。儘管這間廁所很少人使用，但不代表絕對無人。

梁夢妍伸長手，努力拉長身子卻不願起身，試圖拉住在上方晃蕩的沖水繩。

落空，又落空了。

上課鐘響了，下課時間每每都有如白駒過隙。她拉開門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沒人……」

梁夢妍刻意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破舊的鞋走向洗手台。她不想注視佈滿水漬的鏡面，快速地沖了沖水就轉身離去。

然而在驀然間，她還是瞥到了鏡面。在骯髒的鏡子裡，洗手台的前方空無一人，只有入口門框及之外的一面牆。

鏡中的自己消失了，這就是她的秘密。

梁夢妍嘆了口氣，對此只有無限的感傷。她踏出廁所，趕在鐘響前返回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