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東門路繞進臺南神學院,首先迎接到的是楓香樹群,風吹颯颯,葉子隨氣候變幻色彩。楓香是以佛里(Urbain Jean Faurie)神父採集之標本所命名。佛里神父來自法國,20世紀初期,他邊傳教邊採集植物,在第二次來台採集時不幸過世。突然間,簡單的名字有了歷史深遂感,名字是島嶼與世界纏繞的痕跡;水泥柏油路徑下,幾百年人煙其實來來回回,每一步都踩著古道,踩在與過去的連結上。
從新樓街向神學院本館看去,兩排巍峨帶著君王氣度的大王椰子,風起時,棕櫚科的巨葉轟轟地刷著浪濤聲。這浪濤曾載著日本軍國南進之大夢。然而神學院的大王椰子並非日人所殖,而是1903年與學校本館同時創植。也許,是為了匹配萬軍之耶和華的氣勢,像日不落帝國。皇家棕櫚,一樹多義,但仍脫不了帝國殖民的氣息。一百多年後,黃彰輝牧師的毋甘願立在對街遙望。
沒想到我以為的老,竟是少年。整片神學院,從學院本館至靠近青年路的宿舍區與彰輝館,曾是清領時期,於府城叱詫風雲、富可敵國的「北郊」蘇萬利巨商之宅邸。1725年(雍正三年),蘇萬利與其他二位巨商遷居府城經商。在蘇萬利家族的輝煌時期,與「南郊」、「糖郊」曾建立「三益堂」,可謂府城當時的民間版政府,包辦教育、國防、文化、經濟、內政等政務。
宅邸的後花園,自然不能只擺放普通花卉。18世紀的臺灣,彼時尚無龍眼樹、樟樹的經濟價值也還未被世界覬覦、緬梔(俗稱雞蛋花)更是屈指可數,因此,首富的花園中,怎麼能夠缺少這些稀世珍寶?來自泉州的蘇萬利,同時也引進家鄉味龍眼木;做貿易的他,早早發現了樟樹的輸出產植。
比蘇萬利早了近一百來臺的荷蘭人,則從菲律賓引進了緬梔。緬梔的「祖國」其實在美洲,被西班牙人發現後,引進至菲律賓。於是緬梔一路從美洲輾轉到了美麗島,在荷蘭人被擊退後留了下來,數十年後被移植至首富的後花園,伴著德慶溪的波光瀲灧。天時與地利之劇變,清帝國敗給了歐洲列強,間接使得蘇宅的貿易事業加速隕落,讓甘為霖牧師得以購得土地,成為神學教育的據點。一座宅邸內,佈滿小小聯合國的來去痕跡。
在蘇萬利花園的庇蔭下,這些當時的稀有樹木得以保存下來;若沒有巴克禮牧師代表府城百姓向日軍遞出請願書,遭到攻城掠地的府城,富商後花園中的樹木也許將被殺戮殆盡。若不是外籍宣教師接手了沒落的宅邸,開創了「蕃仔教」學校,多少讓日本政府收斂其在校內的勢力,那棵樟樹與緬梔也許將不復見。
人類生命在不知不覺間,影響著樹的生命。人與樹的關係,也被纏繞在一起。都以為歷史是死掉的過往,但這些老樹的年輪裡鮮活儲存著百年來空氣碳分子與聲音的記憶,從美洲到亞洲,從荷據到日治,每一株都有自己的清明上河圖,靠著人類的緣故,繼續活下去。
在《樹之歌》中提到,對於盆栽或種植於城市的樹木而言,人類緊緊附著在它們的生命網絡中。「這些連結一旦斷裂,生命便會被削弱,甚至可能終止。」城市的老樹提醒我們必須「親身體驗到持久的連結是何等重要」。蘇萬利曾與府城的安定緊密連結;府城大學曾與神學教育緊密連結,如今的神學院,不知將往何處連結?
本文是⋯⋯今年春天替教會公報的專題,貢獻的其中一篇小短文。原本不以為意的文章,被丟在硬碟的角落中。今日在準備研討會論文,閱讀吳明益的評論文章,其中一篇討論到後殖民生態批評(我竟然沒接觸過,但這一提點,我就馬上知道為什麼我讀著教會界翻譯的生態與神學著作,會有種「還缺少什麼」之不耐之感),以及吳在早期作品中(雙蝶作品)所呈現的生態「時間」。剎時想起自己這一篇文章,竟算也呈現某種歷史時間的痕跡。原來,再發展下去,就可以稱的上是粗淺的「後殖民生態批評」了嗎(自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