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周樹人的信-圓覺寺的兩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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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人先生:

那日到鎌倉,特為拜訪你的兩棵樹,也想看看這座寺廟,這座小城,這裡也是明治大正時期文學家最喜愛的地方,廚川白村先生就是在鎌倉的柴木座別墅中寫作時遭遇海嘯而離世,留下那本未寫完的妙論《苦悶的象徵》。

晨起自銀座出發,步行至東京車站乘上開往北鎌倉的列車,一路向西南,過了橫濱便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安靜極了,車窗外滿眼花木,綠肥紅瘦。我就在這濕潤的綠意之中,走入了北鎌倉,來到圓覺寺前。

山下的台階前豎立著幾塊木牌和一座細長石碑。圓覺寺是臨濟宗大本山,也叫瑞鹿山,由南宋時浙江寧波的無學祖元禪師於1282年建立。無學禪師在1278年應北條政宗之邀東渡主持鎌倉建長寺。1279年崖山海戰,南宋覆滅,1280年蒙古襲日本,無學禪師激勵北條政宗及武士們抵抗侵略,蒙古被擊退,遂建此寺廟,紀念在此戰役中死難的兩國子民。

想必樹人先生是了解圓覺寺的來歷,才選擇在這裡安放你的兩棵樹吧。

無學禪師來自浙江,你也出身浙地,你的光復會諸義士同袍也生長於此;無學禪師將禪宗衣缽東渡傳入扶桑,你當年也東渡學習終於開悟,得禪宗“心法”,和在鎌倉寫作現代文學“心學”的廚川白村心心相印。

無學禪師抵抗蒙古韃虜入侵日本,又建寺廟安葬戰死沙場的日本和蒙古士兵。禪之心是大悲之心,超越了種族國別之分,禪師看到的是戰爭的殘酷和生命的毀滅。他傳剛毅的臨濟宗禪法於日本武士,以勇猛精進之道克制頑敵;而你與光復會同仁一道,終身都在頑強反抗強權、獨裁、奴役、侵略和殘忍,不以種族身份論眾生,當得上佛家的慈悲、墨家的兼愛和儒家的仁愛。

腳下是一段並不長的石階,筆直通向山門。石階兩旁有成蔭的綠樹綠草,黑色石階被水氣滋潤,竟如鏡面般倒映出綠意來。台階頂上便是一座雄偉的山門,全木兩層結構,木梁上有精緻雕花,外側也有繁複的木條裝飾,十二根木柱立於橢圓形石座上,撐起高大巍峨的空間,各立柱間又有一二橫梁支撐,此等奇偉建築,在如今中國的寺廟中並未見到。此山門建於18世紀,為紀念開山祖師無學創建圓覺寺500年而立,不知道是否復古之作,想來甚有可能。循此門入山者,無不舉頭四望,嘆巨木結構之宏大,照見自心自性之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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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瑞鹿山上樹木無數,蔥蔥鬱鬱,時值枝葉極盛的初夏,粉紅粉紫的紫陽花團團簇簇,配上妙音池的潺潺水聲,小徑上的沙沙腳步聲,山間婉轉的鳥鳴和人語,真乃禪境。這瑞鹿二字,據稱是無學禪師開山講禪時,山上的白鹿也被吸引過來聽他講學,因而得名。下山時在紀念品商店,我買了一隻“白鹿守”,並非為了開運,而是為了記住在當下中國幾乎消亡了的意象 ––– 白鹿。在《詩經》裡,它不僅是瑞獸,更是品行高潔的君子。

樹人先生,你把兩棵樹安放在這瑞鹿山上,是有意還是巧合?白鹿棲息的地方就是南宋覆滅時,禪宗東渡的處所。鹿有靈,有魂,有禮。無學禪師把華夏的精魂保存在這裡,免遭韃虜荼毒;樹人先生將兩棵樹托鈴木禪師種在這裡,不也是想要把華夏的魂魄留存在這個千年來不斷為隔海相望的大陸保存精魂的島國嗎?你的魂魄就在這瑞鹿山上的兩棵樹裡,光復會之魂也在這裡,華夏的“士”之魂就在這裡。

大鹿為麟,首創光復會的徐錫麟就是華夏的士魂,是反抗滿清韃虜之暴政,張我華夏之風的勇士之魂,然而,在號稱“中國”的地方容他不下,有人誣他是逆賊。義士魂兮歸來無處安頓,只能遠渡異邦。敢問扶桑和中土究竟哪一個是異邦?還有光復會繼任會長陶成章,你那慘死於刺客子彈的摯友,因這位刺客晉為一尊,他也只能安魂於此,在這座不問出身與“道德”,不論其民族、身份、黨派、主義,容得下所有死難者的古剎。泰山木的黢黑虯枝不就是光復會各位捐軀男兒的化身?

那木蓮當然是光復會各女子的化身。她們優雅柔弱如鹿,但也有犄角能禦敵,能反抗,即使終究玉碎也不願苟活於被奴役的黑暗世界。她們就像這白玉蘭,枝幹葉片纖細柔軟,但能綻放出冰清玉潔的花朵無數,其誠其勇,絲毫不讓男兒。最讓樹人先生放不下的就是如白玉蘭一般的秋瑾姑娘吧?這位創立光復軍的巾幗英雄其實文采斐然,詩文演說彈詞翻譯無一不精,是俠女和文士合為一體的代表人物。

如果我沒有猜錯,有關秋瑾姑娘的夢應該是樹人先生所有清夢中最深刻,最複雜,最難以釋懷的。她是那麼獨特的一位女子,讓你那麼傾心。她別號競雄,善舞刀弄劍;你別號戛劍生,善以筆為刀。1904年你加入光復會,歸入她的麾下,此生都不忘踐行她未竟的事業 –––– 在這“死國”喚起靈魂,以筆劍直擊專制魔王。你追隨她開闢出的道路,以白話著小說,赴南北各地發表演講,翻譯上的成就更是斐然,尤其不忘用觸動人心的文字記錄女性的血淚和苦難。

1904年,秋瑾赴日前曾前往北京學習日文,她驚訝於京師大學堂日籍教師鈴木信太郎收藏的七百年前的寶刀,讚嘆其“如雪光如電”,遂作詩一首《日本鈴木文學士寶刀歌》,感嘆能目睹這古人的寶物,此生幸甚。這寶刀便是她的頓悟。她還作了一首《寶劍行》,頌其家鄉吳越之地的干將莫邪之劍。那把能“斬妖魔,開暗黑”的寶劍,並非只是武器,更是象徵,象徵她剛烈的反抗暴政之“心”,捨身而戰之“心”。最終,秋瑾真的做了莫邪,以身殉劍。樹人先生你則做了一輩子干將,“敢遣春溫上筆端”,一刻不停地打造她未竟的那把劍。1933年你贈兩棵樹給又一位東洋的鈴木師,承續七百多年浙地東渡禪宗心法的日本人鈴木大拙。這似乎又是天之造化的巧合。

1933年,恰是光復會創立者徐錫麟的六十冥誕,再過兩年便是秋瑾的六十冥誕。六年後你的好友陶成章如果活著,也要滿六十歲了。六十一甲子,樹人先生贈樹的時候是否知道你和他們一樣,也無法在人間享這六十壽誕呢?也許那個時候你就打定主意,死後便魂歸這瑞鹿山上佛日庵的泰山木中,和同道中人長眠、坐忘。

抬頭一陣微風,拂過我衣領鬢邊,泰山木上落下一片白色花瓣。

樹人先生,我知道你在這裡,真的就在這裡,在樹下的泥土中,樹上的花蕊裡,樹旁的長凳上,大殿的木梁中;你就在茶碗中的綠茶裡,在庭中幽幽青苔上,在庵門和殿前的石階上,在這個無時空、無界限的處所,你在看著我······

離開之前我在佛日庵買了一把“降魔矢”,想起你寫的“靈台無計逃神矢”。百十年前你在這“小中華”被有形和無形的神矢擊中,領了頓悟;百十年後,我手捧著這精巧別緻的紙箭,似乎看到它被搭在一把檀弓中,倏忽便消失無蹤。

跨出庵門去尋找神矢的蹤跡,沒幾步就來到一首詩前,禪詩人坂村真民之作。詩很短,題名為《蝶》,毛筆手書,掛在展示窗的玻璃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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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發於心,心寓於夢。

此上,即頌

曼福                            

                          朱之瑜 十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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